「自由跟人權很像空氣,當你充分享有它的時候,你一點感覺都沒有,直到有一天你不能呼吸了,才會驚覺它的重要……。」
台灣曾是世界上實施戒嚴最久的國家,前後長達38年56天,這是一段課本說不清楚,但你我卻一定要知道的歷史。如果你看過電影《返校》,今天就一起來看看,《返校》的真實版。
民主抗爭中的避風港
田孟淑,今年高齡85歲的她,就是許多早期社運人士口中的「田媽媽」,她和丈夫田朝明醫師,在戒嚴的白色恐怖時期,庇護、救援了許多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政治犯,也參與許多爭取人權與民主自由的各項社運活動,對她來講,《返校》不僅僅是部電影,而是一段她忘都忘不掉的夢魘。
「電影裡演得很真實,但,那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你們沒有活過那個時代可能無法體會,當我在電影院的時候,我是緊握雙手,不停的發抖,因為那就是我們以前活生生的故事!」
白色恐怖禁令
白色恐怖時期,為了穩固政權,不只是「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當局還開始實施了一系列的限制禁令,禁止說方言、夜晚不能隨意外出的宵禁、禁歌、禁書等等。
電影《返校》中,師生們之所以被警察抄查,就是因為成立了讀書會,在當時只要有不同思想的書籍,像是宣揚共產思想、1949後的中國文人作品:如魯迅、老舍等、與「228事件」及日治時期相關書籍、擁有自由思想,如雷震的《自由中國》雜誌等、影射或批判政府及領導人的書籍等等,通通都是被查禁的類型。
「就連那個天黑黑也不能唱啦,說是萎靡頹廢!」而田媽媽的長女,監察委員田秋堇也表示,「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苦酒滿杯也不能唱,原因是你們生活在寶島,在當局的帶領下,怎麼會苦呢?說是靡靡之音擾亂軍心!」而〈何日君再來〉也被視為是在講「何『日軍』再來」而遭到查禁,光是1980年代就有2萬首歌受審,其中1/6都沒有通過審查。
思想,是一種犯罪
在白色恐怖的氛圍下,不只實際的生活有所限制,背後所代表著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思想與言論的箝制,在當時只要被認為是對於政權有所動搖危害的人,不管是組讀書會、散佈「不正思想」,都會被視為「政治犯」逮捕,也因此台灣曾經成為政治犯最多的國家之一。
而長期營救、庇護政治犯的田媽媽忍不住大罵,「什麼叫做政治犯,這就是故意讓人誤解,在那個時候你只要有一點自由民主這樣的思想,讓政府不滿意,覺得你影響政府管治人民,那就叫政治犯。」
「其實他們不過就是一群,為了我們去爭取民主自由和人權的人而已,只是他們說的話、他們做的事,政府不喜歡而已!這樣他就可以抓你!」田媽媽說道。
田媽媽說,曾經聽政治犯說過,台灣人習慣用台語問「今天『拜鬼』?」(今天禮拜幾?),曾經就有人因為這樣而被捕,只因為剛好是10/31日,當局認定「拜鬼」是在說蔣介石是鬼!
田媽媽也回憶,當時還有著名的「大力水手卜派事件」,知名作家柏楊曾因翻譯美國連環漫畫《大力水手》的故事,其中內容為卜派父子合購一島,遂在島上建立私人國家,各自競選總統,而被認定影射當局領導者(總統蔣介石、國防部長蔣經國)之疑,而遭入獄,甚至被逼迫承認與中共有關聯,最後總刑期達九年又二十六天。
人人心中都有個警總
「在那個年代,警察就充斥在你的生活周邊,無處不在、風聲鶴唳,一有問題就會被約談,甚至抓走,人心惶惶,每個人心中就像都有個小警總似的。」田媽媽形容道。
田秋堇也表示,小時候因為父母與政治犯走得很近的關係,他們家三不五時就會有警察來查戶口,甚至是信件莫名其妙被拆開等等,大學時期,更有跟她要好的國民黨的學妹來通知她,說有教官指派學弟來監視她,打她的報告紀錄等等。
「小時候我就常常做惡夢,夢到我爸媽也被抓走,然後我找不到我爸媽……。現在我們都會說,人民有免於恐懼的自由,但對我來說我從小就是活在恐懼之中。」田秋堇說道。
不能說的秘密
「戒嚴時期最可怕,也最是不能說的秘密,就是刑求。當時毫無人權可言,從我們營救的政治犯與他們親人好友口中,我們聽到的是最不堪的虐待。」田媽媽回憶起這段往事,馬上哽咽了起來。
我們跟著田媽媽來到景美人權博物館,這裡曾經是用來關押犯人,特別是政治犯的監獄,也是景美軍事法庭的所在地,才剛走進來,田媽媽就忍不住哽咽,「那時候我來看他們,都只能隔著玻璃,心不知道多痛。」
▲今日的景美人權博物館,曾經是景美看守所,這裡藏著所多故事......。
如同電影《返校》後半段所演,男主角甚至被拔去了指甲、頭被塞入水缸內,以嚴刑逼供來換得證詞,現實中的白色恐怖,則更甚。「那時候我們庇護的一些政治犯都會跟我們講裡面(監獄)的狀況,說他們是如何被刑求的,像陳文成他爸爸說,他被抓進去的時候,被用針刺往指縫中,那種痛,是痛到會失禁的!所以後來他的屍體內衣褲中,都是尿的味道。」
(陳文成,台大畢業,美國密西根大學博士,美國卡內基梅隆大學助理教授,長期關心台灣民主運動,被警總約談次日,被發現陳屍在台大圖書館旁,案件至今未破,史稱陳文成命案。)
「還有像是紀萬生,他跟我說他被抓去刑求,耳朵被用廚餘這樣灌啦!」還曾經交代田媽媽等外界的朋友說,假設他死了,為了怕太太擔心,請大家轉達他太太說,他是因為車禍而喪生。(紀萬生,前《美麗島雜誌》總編輯,美麗島事件受刑人,服刑達四年六個月,曾連續遭刑求一個多月。)
田媽媽說:「有些你真的會聽到怒髮衝冠,這些人他到底錯了什麼錯事?你不會敢相信,他們做的事情其實在現在看起來,根本沒什麼,在當時卻要遭受這樣慘忍的對待。」
根據中華民國法務部向立法院所提交的一份報告的資料表示,戒嚴時期,軍事法庭受理的政治案件共有29,407件,官方最保守估計的無辜被害者約14萬人,但根據民間推估應當在20萬人以上。
而自從「二二八事件」以來,遭到公開或秘密處決的人數,最保守的估計在3千到8千人之間,尤其是在1960年,執政當局將12萬6875人列為「行蹤不明」人口而予以撤籍,由此推論,當時受迫害致死的人數應極為可觀。資料來源請見 [註1]
自由,靠多少人倒下換來的
戒嚴的期間,愈來愈多人為了爭取自由、民主與人權,紛紛起身與體制對抗,尤其以爭取言論自由最多,試圖在言論上貢獻心力,冒著被捕、甚至被處刑的風險,也要保障眾人「知的權利」。
如林茂生,出生於台南,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第一位台灣人哲學博士,他創辦《民報》,並撰寫評論多次批評陳儀的施政,在1947年3月11日被武裝人員帶走,一去不復返。
雷震,浙江人,1949年創辦《自由中國》半月刊,因批判蔣介石的威權統治,甚至反對他連任總統,被捕入獄長達十年。
就連人在海外也不例外,于長城與于長庚兄弟出生於菲律賓,接手父親的《商報》,1950年代由於屢次回絕國民黨駐菲總支部與臺北中央黨部海外組刊登新聞稿的要求,1970年3月菲律賓軍方和移民局逮捕于氏兄弟,並以空軍專機押送臺灣,警總以叛亂罪起訴于氏兄弟。但後來在國際輿論壓力下,只裁定于長庚交付感化教育三年,于長城二年,而中華民國也因此案遭國際新聞協會(IPI)開除會籍。資料來源請見[註2]
鄭南榕事件
關於自由,最讓田媽媽印象深刻的,還有鄭南榕事件。
鄭南榕於1984年,以爭取「100%言論自由」為主張所創辦的《自由時代周刊》,像是「新聞不必事先審查」、「對報刊有任何處分,必須交由司法獨立審判」等等。他曾經說過「沒有新聞自由,你就是睜眼瞎子,眼不見周遭發生的真實新聞,三十三年來,在戒嚴之下,我們都成了睜眼瞎子。」
該雜誌也因批評時政而屢遭查禁,直到1989年停刊為止,《自由時代周刊》創下被查禁和停刊次數最多的記錄。
鄭南榕不只發行雜誌爭取言論自由,更多次發起要求民主化改革的活動,如1986年的519解除戒嚴運動,但隨後就遭未審先判入獄八個月。
▲鄭南榕第一次被捕,未審先判八個月刑期。(照片翻拍自「鄭南榕紀念館」)
田媽媽氣憤的回憶道「1988年鄭南榕只是因為在雜誌上刊登了一篇,許世楷(台灣政治及歷史學者)的《臺灣共和國憲法草案》,就這樣而已,也沒有去叛亂也沒有去幹嘛,就只是刊登不同的主張,政府就要用『二條一』唯一死刑,來起訴他!」資料來源請見[註3]
鄭南榕為了明示自己爭取自由言論的決心,表明「國民黨不能逮捕到我,只能夠抓到我的屍體。」隨後將自己關在《自由時代周刊》雜誌社內,田媽媽與丈夫一得知消息也立刻前往關心。
「那時候我去他家,我問他老婆怎麼不把瓦斯桶拿走!他老婆回我:『沒用的,我拿走,他只會再買更多。』,鄭南榕還很天真地跟我們說,別擔心,如果我死了,台灣還會再出一百的鄭南榕,直到言論自由來的那一天。」
幾天後,4月7日清晨,警方向雜誌社發動攻堅行動時,不願被逮捕的鄭南榕於總編輯室點燃汽油,自焚身亡,終年41歲。
「一切來得太突然,後來我們看到他燒得焦黑的屍體,我老公是衝過去抱著他的屍體哭,並親吻唯一還沒燒成焦黑的臉頰。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敢吃烤肉,一看到就會想起燒得漆黑的鄭南榕……。」
直到1987年7月解除戒嚴,1988年解除報禁,1991年5月,台灣才正式公告廢止《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及《懲治叛亂條例》,並在1992年8月裁撤「台灣警備司令總部」,1999年廢除出版法,逐漸走向真正的民主自由。
自由是種人權,也是種責任
回憶起這些往事,田媽媽語重心長的說,「現在很多人都會說,台灣就是太自由,但大家真的都忘了自由是犧牲了多少人,怎麼樣辛苦的換來了嗎?」
她說:「還有人說以前那種威嚴統治下台灣很安定,難道叫你往東不敢往西,表面上的安定是真的安定嗎?我丈夫都說,如果這樣,那不如去太平間,死人不會動,死人最安定!」
「沒有太自由這回事,只是很多人都忘記,自由的另一面,也是要有責任的呀!不能去侵害別人的自由,不能去侮辱、攻擊他人,這些才是自由的真諦啊。」田媽媽說。
歷史,是要記取教訓
這些在歷史課本中從未被好好提及的「真實歷史」,許多人已經逐漸淡忘,年輕人可能甚至不知道這些事情曾經發生過,但就如同電影《返校》所演的,「總要有人活下去,記得這段歷史。」所以每當只要有人問起,已經高齡85歲的田媽媽總是不厭其煩的從頭說起,田媽媽希望藉由分享她的經歷提醒年輕一輩的人,在享受自由民主的同時,也不要忘記台灣在爭取自由的路上,是如何辛苦的走到今日。
田媽媽也強調,「我們的敵人不是政黨,而是一個獨裁專政的時代。歷史就是歷史,歷史不是要我們記著仇恨不放,而是要我們記取教訓,不要重蹈以前的錯誤。」
致自由,希望我們都能放下仇恨,但記取歷史的教訓,珍惜得來不易的一切。
[註1]資料來源:「台灣解嚴20週年-人權與政治事件探討」國際學術研討會開幕典禮新聞稿
[註2]資料來源:2019言論自由日特展|被折斷的筆桿,新聞工作政治受難者紀錄資料。
[註3]「懲治判亂條例」中的第二條第一項規定:「犯刑法第一百條第一項、第一百零一條第一項、第一百零三條第一項、第一百零四條第一項之罪者;處死刑。」因此「唯一死刑」遂被俗稱為「二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