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第61屆金馬獎周六(11/23)在台北流行音樂中心舉行,其中,國片《鬼才之道》再度強勢攻進金馬獎,入圍11項大獎,導演徐漢強曾以《返校》奪下第56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與最佳改編劇本,過去也是金鐘獎最年輕的導演。
徐漢強日前得知《鬼才之道》是本屆金馬獎入圍最多項的電影,而且是提名最佳劇情片以及最佳導演的唯一台灣電影,感性向演員、工作夥伴、觀眾道謝,他表示,「謝謝所有的你們縱容我、跟我一起穿著染血女高中生制服大吼大叫、像是沒有明天一樣、在這個荒謬的修羅場裡狂奔到最後一刻。如果沒有所有的你們守護著所有的脆弱和平凡,我不可能還能繼續在這條山路上跑著」。
徐漢強在接受《中央社》訪問時表示,自己從小到大似乎都在滿足別人需求,然而,「當你一輩子都是這樣,最後會搞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徐漢強表示,《鬼才之道》像是他在反省自己的前半生;影片完成後,他的心情輕鬆許多,認為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已不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是否滿足他人期待」。他說,他現在首先追求的,是要「對得起自己」。
以下為徐漢強2019年接受《今周刊》採訪的內容。
▲翻攝鬼才之道 Dead Talents Society臉書
▲翻攝鬼才之道 Dead Talents Society臉書
台灣第一部脫胎自國產遊戲的電影《返校》,在恐怖奇幻的故事背後,導演徐漢強創造了一個寓言,而這個寓言聯繫到的,是那段在台灣實存過的血色歷史。
如果把很多走獸全部關進一座大迷宮,長頸鹿應該是之中最悲傷的生物了。牠擁有長長的脖子,視線可以穿越圍牆,直達那個像是終點的地方,但牠的身體,偏偏又卡在圍牆裡頭,和其他動物一樣動彈不得。
電影《返校》的導演徐漢強二○○八年拍了一部短片《匿名遊戲》,因為劇情的關係,「我們需要找一個奇怪的動物塞在各處,想了半天,覺得長頸鹿最奇怪,放在哪裡都不對勁,所以就選了這種動物。」從此以後,他就愛上了長頸鹿這個物種。
徐漢強上次見到長頸鹿「本人」,是十多年前在動物園取材拍片元素的時候;但長頸鹿的形象,始終以不同形式伴隨著徐漢強和他的作品,「我沒有很刻意地去植入長頸鹿這個符號的意思,但可能牠就一直都在那邊吧!」就連在《返校》裡,他也藏了幾個關於長頸鹿的彩蛋。
這是台灣第一部從國產遊戲改編而來的電影,《返校》描述的雖然是個虛構的恐怖故事,內容卻聯繫到實存過的歷史。「長頸鹿」的意象,很容易讓人多做聯想。
問徐漢強有沒有讀過詩人商禽寫的那首《長頸鹿》,這是一首散文詩名作,詩分成兩段,商禽在第一段寫下:「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
徐漢強笑說:「這什麼奇怪的巧合!搞得長頸鹿突然變成一個很漂亮的隱喻一樣!」《返校》這部電影確實與商禽詩作呈現的意象相呼應,故事裡充滿了「囚徒」、「瞻望」,以及所有屬於白色恐怖時代裡的沉默不安。
▲《返校》靠美術和特效,同時呈現了1970年代的台灣校園,以及恐怖片的驚悚氛圍。
玩《返校》遊戲嚇傻
啟發他拍出白色恐怖的不安
故事發生在一九七○年代前後的戒嚴台灣,那是一個有如牢籠般的世界,許多話不能說,許多書不能讀,憲兵、教官在校園裡掌握了其他人的生殺大權,伸長脖子可能會掉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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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徐漢強的好友導演李中說的,這部電影編造了一個魔物橫行、噩夢般的驚悚世界,但它其實「講的是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東西: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屍體;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是女孩被警察打爆的眼球;是人類對於消滅異己的熱烈渴望;是少數族群為了自身利益,對於自由的打壓和控制。」
《返校》深刻地描述了台灣近代史寂寥肅殺的時期,在虛幻的魔境與現實中,一點一滴地帶出了被囚者的創傷,和時代彌漫的恐懼;而且即使到了現在,那些極權的手,仍在各地緊扣住人們的脈門。
▲王淨(左)、曾敬驊(右)主演《返校》,兩位都是全新素人,卻演活了電影角色。
徐漢強是個電影導演,也是個遊戲狂人,一七年一月,台灣遊戲團隊「赤燭」甫推出《返校》,他當天就把遊戲全部玩完,遊戲結局更逼出了他難得的眼淚。「我本來對遊戲的期待,是一個『校園鬼故事』,一玩完卻嚇傻,這不只是個鬼故事,更是一個台灣的故事。應該找那個誰誰誰拍成電影的!」最後這個任務落到他自己頭上。
他沒有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道德強迫症,「我比較希望自己能做一個樂觀的虛無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的道德,並不像政治人物吶喊的「口號」,或是什麼「粉」盲目的「狂信」,他們反而嘗試去洞悉價值的虛無。至於一個「樂觀的虛無主義者」,徐漢強說:「會願意繼續尋找,直到找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價值。」
徐漢強一九八一年出生,「戒嚴時期,我年紀還很小,對那個時代印象還很薄弱。」但他記得父母親常常跟他耳提面命,「不要碰政治,言行舉止要注意!」
小三開始畫漫畫
國中訓導主任也是他的粉絲
說著,他又想起當年在童書界曾流行一套日本集英社出版的歷史漫畫:《世界的歷史》和《中國的歷史》,「小時候我喜歡看漫畫,對那個倒背如流,但有一部分卻始終怪怪的,漫畫演進到近代中國、國共內戰,畫風就突然巨變。」
事實上,台灣出版社當時的確改編了漫畫原著,他們找了畫師,在漫畫中重新加入「反共」、「抗日」這種威權時期的主流價值,或是乾脆更改對話框的內容,重塑原著繪出的「西安事變」。
後來徐漢強自己也畫漫畫,「(國小)三、四年級開始畫,連載到六年級,畢業旅行的時候,還被班上讀者催稿,人家去玩,我在房間裡趕工!」國中時,連訓導主任都成了他的粉絲,「進行一個周刊連載的動作,主任午休巡堂到我們班,都會特別來看我們這周連載。」
對他來說,「虛構」像是「寓言」,即使是惡搞的作品,都可能運用一種「荒謬」,「透過讓你笑,讓你重新思考這個世界。」
徐漢強的「遊戲狂人」稱號可是名副其實的,他自己做過線上遊戲,也曾組「AFK PL@YERS」團隊,改編《魔獸世界》故事,推出惡搞影片,甚至以此在一三年遊戲界盛事「暴雪嘉年華」,拿下全球影片競賽亞軍。
他大學念電影,看遍了名導如北野武、黑澤明、塔可夫斯基的作品,「我不喜歡一定要按照規矩去做,電影可以打破規則。」徐漢強笑說。
創作融入惡搞風
他成為金鐘史上最年輕導演
徐漢強是個沒什麼表情的人,但冷面一樣可以成為笑匠。他首度拍片,就拍出了短片《第十五伺服器》,「在虛擬世界,有人全身好裝備,看到就很讓人羨慕。其實,現實世界不也是這樣。」他又以幽默的方式,讓戲中人頭上顯示ID,吵架、離婚,都像解任務一般,會跳出數值。
這部短片後來也被導演瞿友寧看中,改編製作成公視人生劇展《請登入線實》;擔任編導的徐漢強更因為這部戲,一舉奪下金鐘獎最佳單元劇導演,成為金鐘史上最年輕的導演。
以「寓言」的方式、奇幻的技藝去面對真實世界,是徐漢強這個「樂觀虛無主義者」賴以為生的創作模式。即使《返校》完全不是「幽默諷刺」的作品,但這部片的主題,逼著觀眾和徐漢強自己,去面對歷史的創傷,「如果有個傷口要爛掉,那我們不能刻意去忘記它,它才能好起來、結痂,要承認,然後去治療。」
(攝影/蕭芃凱)
苦撐出劇情長片
他珍惜自由,不避談政治
▲徐漢強(左2)為了將遊戲拍成電影,耗盡精力、腦力,終於完成作品。
《返校》是徐漢強第一部劇情長片作品,創作過程中,他雖領了導演費,但要用這些錢撐完兩年半的時間,是相當辛苦的;而且要將一個「冒險遊戲」改編成電影並不容易,從場景、美術、動畫到劇情邏輯,都必須全盤重整、思考。
在這段期間,監製李烈說,徐漢強的體重常常沒超過五十公斤,他更在每晚噩夢連連,即使吃了安眠藥,也會半夜驚醒。
然而,外界卻傳言,《返校》一度為了市場考慮「去政治化」,自我閹割審查。但徐漢強用很堅定的語氣說:「創作過程中,我們沒有感受到任何審查或是壓力。台灣有這種創作自由,不是憑空變出來,這是多少人努力、犧牲換來的,我們必須更珍惜創作自由!」最後呈現出來的作品,顯然赤裸裸地面對了血色的真實,毫無顧忌。
之前,赤燭的另一款遊戲《還願》,因為美術設計中一張「小熊維尼」符咒事件發酵,在中國被下架抵制,但《返校》這部作品,確實又一次以「寓言」的身分,為赤燭、為徐漢強說出了許多話。
徐漢強還有一次玩遊戲哭了出來的經驗,「那是《最後生還者》,玩家在一個荒蕪城市裡,爬到一棟樓的樓頂上,冷不防,一群遷徙經過的長頸鹿慢慢走過,玩家在遊戲裡的旅程很長,起起伏伏,其中一個角色說,『這風景很難得。』我玩到這裡就哭出來了。」那群長頸鹿只是走了過去,卻像說盡千言萬語。
世界如果真的是座巨大的迷宮,有些長頸鹿即使步履蹣跚地走著,卻還是把脖子長長地伸在那,牠們望向遠方,看到的可能是一個「樂觀虛無主義者」不願放棄的「希望」。
徐漢強
出生:1981年
現職:導演
學歷:世新大學廣電系電影組
作品: 《返校》、《匿名遊戲》、《請登入線實》、《全能元神宮改造王》(VR短片)等
(攝影/蕭芃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