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會死,那為什麼我們不談死?」她是郭慧娟,身兼內政部「現代國民喪禮」編撰委員、殯喪業「禮儀師證照考試」教科書編撰,和「台灣殯喪業資訊網」的總編輯,被稱為台灣的「禮俗女王」,但她,同時也是台灣「死亡咖啡館」的創辦人。
死,難以啟齒嗎?
當了十三年記者,看遍人世百態,離職後又攻讀南華大學生死學系的碩士,郭慧娟談起死亡,不禁納悶「我們有戀愛學程,但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不曾失戀過、我們有失婚諮詢,但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不曾失婚過、我們有就業輔導,但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不曾失業過,但每的人都一定會面臨死亡,那為什麼我們從不談死呢?」
「曾經我父親試著想跟家裡的人交代身後事,但爸爸才一開口,就立刻被家人打斷,大家都說:『你身體還這麼勇健,會呷百二啦,說這個幹嘛!』那一刻我覺得爸爸的話沒講完,也不知道該怎麼再講,為什麼我們總是打斷別人談論死亡呢?」
對於父親沒能說出口的話,郭慧娟始終放不下,「如果我們不談論死亡,我們只會更害怕,並留下更多遺憾。」於是想了半年,郭慧娟決定聽從朋友的建議,在2014年,開辦了台灣第一場的死亡咖啡館。
「死亡咖啡館的概念緣起於英國,其實說穿了,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喝喝咖啡,暢談彼此對生死的想法。但是我們也怕年輕人沒興趣,老人家覺得不吉利,誰知道,第一場活動才貼上網路三天,25個名額就大爆滿。原來,死亡在台灣是可以談的嘛!」
四年多的時間,她已經在全台舉辦了超過300場的「死亡座談會」,和上萬人聊過死亡。
▲死亡咖啡館成立四年來,已經舉辦超過300場,超過上萬民眾參與。(郭慧娟提供)
談死亡,其實也可以很溫馨
談死亡,乍聽之下似乎是件很暗黑的事,但郭慧娟卻說這麼多年辦下來,這些聊死亡的時刻,反而異常溫馨。
「你不會想得到,最小的參加者從九歲,到年紀最大的九十三歲都有。每次活動完結束,都能看到每個人對自己或是對生命感受更圓滿的那種神情,非常感人。」
感人?聽到的當下讓人一頭霧水,死亡怎麼會感人呢?
郭慧娟沒有直接回答,反到接著說起了與爸爸的回憶,「後來有一次,我找到機會問了我爸爸『上次你想說什麼呢?』,沒想到他一口氣說了很多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像是他的身後事想要怎麼辦,他甚至還幫自己準備了壽衣。」
「他也告訴我為什麼他想這麼做的原因,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和爸爸好親近,從來沒有這麼貼近過爸爸的人生,儘管他是我這麼重要的人,但我卻是第一次深刻的了解他的想法和人生觀,那是一種深入彼此人生的一種傾聽。」
「常常在活動結束時,你也可以看到每個人臉上釋懷的表情。有些人終於正視並克服了死亡的恐懼、有些人終於說出了對於自己身後的願望,有些家庭終於敞開心胸聽見彼此的聲音,總之,談論死亡,反而讓我們更了解,並珍惜彼此,而這就是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門功課。」
救,還是不救? 孝,還是不孝?
當然在面對死亡之前的溝通,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意義。
「走向死亡的這段路,是我們最後能為自己做決定的時候,該怎麼走、想怎麼走,這是我們最後的尊嚴,也是對親人最後的尊重。」
郭慧娟就拿爸爸過世時的情況舉例,當時爸爸以為只是住院檢查,沒想到突然的肝指數上升,造成嚴重昏迷,當郭慧娟第一個趕到醫院時,醫護人員全都為在父親的病床邊,劈頭就問:「要不要插管,再不插管就會有危險,現在!立刻!請決定要不要插管!」
「當下只有我一個人,如果我不幫爸爸插管,會不會有些家人認為我不孝,或是是我害了爸爸?」她坦言,在父親突然陷入昏迷又病況不明的狀況下,她只好做了答應插管的決定。
沒想到就在插管下去的那瞬間,陷入昏迷的父親竟然大叫了一聲:「欸死啦!」但,沒想到這竟然是父親最後的遺言。「在我爸的喪禮上,我還聽到我媽對我弟弟說,如果那個時候不插管,爸爸會不會比較好。」
「那個插管的當下,有時候不是在病床上的人可以自己決定的,你只有可能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就必須決定,如果家人的意見都不同,有些人就是堅持要急救到底,有些人會怕不急救被指責不孝,各種狀況都有可能會發生,那如果我們平時不願意談,那我們怎麼知道該怎麼做才是病人最想要的呢?」
「所以一定要談,好好跟所有家人談,對家人是種尊重,對病患而言也是最後的尊嚴。」她眼神堅定的這樣告訴我們。
死亡也需要修學分
面對死亡,我們也是需要學習的,為什麼以前從沒人教我們該怎麼面對呢?
「我常常在很多喪葬場合看見許多的家屬不停的在擲筊,為什麼我們有這個習俗呢?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跟家人好好談過啊!所以我們不懂,只能不停的擲筊去揣測亡者的心意,不只留下滿滿的遺憾,也因為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面對死亡,所以讓悲傷更加的擴大,往往讓人很難走得出來。」
郭慧娟接著說,「像後來我爸爸走的時候,當然我還是很難過,但我真的慶幸我們好好的談過,我知道爸爸的心願,我也知道我為他做到了他希望的事情,這讓我和爸爸之間沒有留下太多遺憾,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不這麼痛了,也比較心安。」
郭慧娟老師一說完,臉上就浮起了滿滿的笑意,完成父親的交代,讓她每次想起父親時都只有滿滿的愛和回憶,沒有悔恨和遺憾,她認為這才面對死亡正確的態度。
▲好好跟家人談論死亡,對郭慧娟來說反而更深入了解家人的生命歷程,是件格外溫馨的事情。
拒談死亡反而留下陰影
十八歲的女孩郭宇汶,是死亡咖啡館裡少數的年輕面孔,她回憶她第一次參加死亡咖啡館,她說:「曾經在國中時,我們有一位受全班深深喜愛的老師生了重病,學校當時全面封鎖了老師的消息,不管我們如何詢問,學校總是不願意讓我們得知『這種晦氣的事情』,總以沒事來帶過。」
等到好不容易再一次有了老師的消息,全班得到的卻是一道死訊,全班去參加老師葬禮時,當她看到老師蒼白的大體躺在棺木中時,第一次突然的直視死亡,讓她幼小的心靈留下極大的陰影,「我們沒有人能接受,因為一切都很不真實。如果我能早點知道,是不是我們可以多為老師做一點事情?是不是能把還沒跟他說的謝謝都說出?而不是直接被迫接受老師死了的事實。」
將第一次面對死亡的經驗娓娓道出,女大生留下了眼淚,彷彿終於得到釋放,「那時候我才驚覺,原來一直避談死亡,並不會比較好,突如其來的時候,對死亡的不了解和未能完成的遺憾,反而會留下巨大的陰影和恐懼。」
談死,也是一種愛的方式
而另一位曾參加過死亡咖啡館的蓓蓓也和我們分享她的故事:「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麼年輕就成了寡婦,我先生走的很突然,他走後那三個月,我都跟人家說『我就像少了一半。』我走不出來,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參加了死亡咖啡館,聽了這麼多人面對死亡的故事後,我慢慢釋懷了丈夫的離開,但我學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我開始常常跟我的孩子們討論死亡,也常常告訴他們『媽媽以後希望你們怎麼做、你們可以怎麼紀念媽媽……。』等等很多的問題。
「我覺得這是我愛孩子的一種方式,我要陪他們一起修這一門學分,我不希望在我哪天離開後,他們手足無措,像我失去我丈夫一樣走不出來。我們先聊聊,等那一天到了,我們會知道該怎麼做最好,也會知道家人會以什麼樣的連結存在我們的心中,這一切,就不會這麼難了。」
▲死亡咖啡館有很多種形式,主要就是希望大家好好面對自己,面對家人,面對生命。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
面對家人的死亡是一回事,但面對自己的死亡,可能又是另一項功課。「你覺得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什麼?」郭慧娟老師笑笑的問我。
「曾經我遇過一個媽媽,她告訴我她確診得了乳癌,很嚴重。但是她不怕死亡,她怕的是沒有人照顧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因為她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家最重要的角色。但她在幾次化療後發現了一件事,每當她去化療時,她的家人彷彿都鬆了一口氣,沒有她,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她的家人一直都活在她的掌控和計畫之中,她用盡了全心全意為家人安排好一切,但卻壓得家人喘不過氣,當她發現家人少了她卻得到解放時,她的世界就像崩塌了一樣。她跟我說:『當我突然發現我可能要死了,我付出大半輩子為了這個家庭,卻對他們是種壓力;而我若是沒有了她們,我什麼都沒有,因為我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面對死亡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看清楚最重要的事。」郭慧娟說,後來病情好轉後,那位媽媽開始學習多為自己活一點,也會自己出去旅行,對家人也學會了溝通和適時的放手,一場死亡經歷,讓她懂得去思考,把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好。
好好談死,是為了好好活著
「我常聽到很多年輕人總是很灑脫的說:『死就死啦,不然呢?有什麼好怕的!』那是因為我們都覺得死亡還很遙遠,死亡是別人的事情。所以後來的分享會,我都很喜歡丟出這樣的議題,『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三個月,你會怎麼辦?』也許當你真的意識到,你要面臨死亡時,你才能真的找到自己最該重視的事。」
十八歲的郭宇汶說她第一次聽到這問題時,整個人是直接嚇傻的,「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認真想過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有這麼多還沒做的事,如果突然就要死了,我該有多後悔我沒有好好活一次!」
「我本來是個很內向的人,但老師的問題點醒了我,現在我想見一個人就會馬上去見,想跟家人在一起時,就會馬上到他們身邊,想讀的書,想做的事,都趁著自己還能做的時候,盡力去做,因為我意識到,意外跟明天,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會先到。」
只見郭慧娟輕輕的握住女孩的手,並說道:「死亡就是這樣,死亡不可怕,最怕的是我們沒有及時道愛、沒有及時道謝、沒有及時道歉、忘了看清和珍惜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好好的活在當下。』我想這才是我們談死亡的最大意義。」
「我們談死亡,是為了讓你活得更精彩,走的更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