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工作得要面對很多人,不停地說服、溝通;
打仗打得多了,即使贏,卻也發現總被人捅刀,捅的還是自己人。」
在田間,唯一的敵人是雜草,唯一得溝通的是老天,
「但老天也不是你說得動的,只能每每經過土地公廟前,拜託颱風千萬別來。」
羅文嘉一邊行色匆匆地推開水牛書店大門,一邊朝著裡頭高喊「誰可以借我一百五十塊?我沒錢付計程車費!」這個曾被妻子劉昭儀笑稱「缺乏生活能力」的男人,年過半百似乎仍一貫地在生活上少根筋。
「天真、熱情、白目」是劉昭儀為另一半羅文嘉下的注腳。一九九四年認識後相戀、結縭至今,人生大半都與對方同行,劉昭儀看過羅文嘉征戰無數選舉,直到二○一一年角逐士林、大同區立委,在黨內初選一役鎩羽;也見識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轉身歸隱山林、遠離人間,眼裡的風景只剩一山、一田、一書店。九年未曾踏入民進黨黨部。
但那田園詩被迫斷句懸置。一月十三日民進黨主席卓榮泰宣布羅文嘉接下民進黨祕書長,昔日陳水扁身邊最重要的軍師,重回政壇。
這一轉身,衝擊最大的便是家人,劉昭儀嘆了嘆,今年他們的女兒即將申請大學,「原本我們可以盡量協助她,現在爸爸接祕書長,這塊可能就會有所調整吧。」而羅文嘉最放不下的,則是兒子的功課,「他不愛寫作業,功課都是我在督導。以後我要督導其他事,分不出身了。」
羅文嘉重回政壇,各種滋味難以言喻的,就屬劉昭儀。○七年羅文嘉原參選不分區立委,後來因黨主席陳水扁徵召,轉而投入大安區立委競選。前一年,羅文嘉才剛因評論陳水扁國務機要費案,飽受黨內攻擊。背水一戰,贏面極低,那陣子,劉昭儀對政治裡的算計和凶險了然於心。
這次回頭,「政治裡的黑暗還是存在——他對政治有理想,但別人可不這麼想,這是他的白目,他也心裡有數——他要回去,有他要做的,我只能說,那就不要不痛快;一不痛快,就沒意思了。」對於生活突如其來的巨變,劉昭儀心直口快,「我現在最在乎的,就是盡量不要影響到孩子。」
只是轉換來得猝然,兩人措手不及,「現在書店全權交給昭儀,但還有好多事沒交接,完全找不到空檔處理。」去年羅文嘉預計在桃園復興山區開辦「水牛自然學校」,「山上正在動工,後續還不知道怎麼辦⋯⋯。」他摘下眼鏡,用手抹了抹臉,發出哀鳴。
將羅文嘉拉回政壇的一連串事件萌發在半個月前。時間回撥到十二月底,彼時卓榮泰剛登記參選黨主席,四處向民進黨員請益。「羅文嘉和文化界連結很深,能看到與別人不同的東西。」卓榮泰打了通電話給羅文嘉,相約拜訪。
水牛突轉身 生活來不及安排
卓榮泰急叩徵詢 「想逃都逃不掉」
隔日卓榮泰到水牛書店,和羅文嘉聊起黨主席選舉的疲憊,又談到答應和網紅館長(陳之漢)一起直播對談。「我跟他說既然答應了就得去,但也別只跟館長一人對談,免得被批評庸俗化、娛樂化,可以多找找不同人對談。」羅文嘉說,那天他只給了這麼一個具體建議,再無其他。
跨年夜羅文嘉一家四口上烏來泡溫泉,當晚手機響起,羅文嘉原不想接,倒是小兒子一把接起電話遞給他,「結果是卓榮泰打來,真是想逃都逃不掉。」電話裡卓榮泰說隔日再去找他,兩人一同直播,「那時真的很尷尬,因為我已經答應家人隔天要去走烏來步道,但電話裡很難拒絕他。」 羅文嘉硬著頭皮答應直播,元旦一早,一家人只得整裝下山。
直播前,羅文嘉問卓榮泰要談什麼?卓榮泰說談些老戰友的陳年舊事,「我說我不講歌功頌德的,倒是有些想法可講。」果然直播裡,羅文嘉做了一回烏鴉,炮火四射地批評時政一番,「之後記者問我,我又罵更凶。」直指民進黨敗選後,總統蔡英文的許多作為讓人「冒出問號」。
直播結束後,不少人建議卓榮泰該把羅文嘉找回來,「不過當時還沒談到接祕書長,反而是想說去府。後來有天我在趕行程途中,一群人七嘴八舌,突然有媒體朋友說:『怎不找他回來當祕書長?』」
羅文嘉擅長文宣,過去兩年民進黨的確在政策溝通上與人民脫節,若要強化這一塊,羅文嘉實是人選。卓榮泰回憶,當時他急著下車,回了一句:「好,我晚上來打給他。」一月十日深夜,劉昭儀已熟睡,羅文嘉再度接到卓榮泰電話,問他能否接下祕書長一職,「我說我得考慮,和昭儀商量,問他哪時要回覆?他說十二小時後,我說不夠啊!二十四小時吧。」掛上電話,羅文嘉一夜難眠。
隔日想和劉昭儀商量,「但她做早餐正手忙腳亂,我不敢開口。」直到兩人出門前,他總算開口說卓榮泰邀他接下祕書長一職,「她說:『怎麼可能?』」
劉昭儀接著問羅文嘉:「那我們正在做的事怎麼辦?」
「我在考慮,也許我們就做得慢一點、找人來接手。」
「你還有在想(祕書長一事)喔?」
最後羅文嘉問她支不支持?劉昭儀沒回答,只和他討論書店、水田和學校該怎麼處理,「但這樣就夠了,若要再逼她說出支持二字,那就太超過了。」羅文嘉苦笑。
淡出多年 最年輕閣員變大叔
「幸福到我不想出去,只想宅在這裡」
二十四小時過去,羅文嘉仍無法下決定,「我傳訊息給卓榮泰——我連電話都不敢打給他,跟他說要再聊一聊,釐清彼此想法。」十二日,兩人三度相約水牛書店,一聊聊到傍晚,友人打來問他:「今天是你還是昭儀接小孩?」他才想起時間已過了孩子才藝班的下課時間。
接到卓榮泰徵詢的電話前,羅文嘉早淡出政壇多年,擔下父親已休耕的一甲地,種稻、賣菜,在臉書上寫文章推銷自家食材,「我的生活就是隨著時節,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學後就上山或下田,傍晚再回到台北接孩子下課。」
退伍就跟著陳水扁征戰的羅文嘉,曾創下最年輕地方政府一級主管和最年輕內閣閣員的紀錄;也曾上陣參選,有輸有贏。他的聲線裡埋著感慨:「當幕僚得做很多計畫,讓燈光打在台前那人身上;自己參選則是穿上合適衣服上場當個角兒,但那衣服和角色也不一定是你喜歡的。」
年紀輕輕已攀過權力高峰,「現在回想,我最得意的是擔任客委會主委期間,擋下故鄉新屋一個鄉長的客家文化館開發案,成功說服他改成圖書館。」當年不甚起眼的一樁小事,圖書館卻在多年後,成為他離開政壇在故鄉開辦免費偏鄉英文班的場所,真切地延續它的功能和價值。
褪下政治,羅文嘉說自己能在田裡待得住,就是找到了另一般樂趣。「政治工作得要面對很多人,不停地說服、溝通;打仗打得多了,即使贏,卻也發現總被人捅刀,捅的還是自己人。」在田間,唯一的敵人是雜草,唯一得溝通的是老天,「但老天也不是你說得動的,只能每每經過土地公廟前,拜託颱風千萬別來。」
他曾在山裡待上一天,整日無話,生活縮小到只有妻小,以及家和田之間,「那個世界幸福到我不想出去,只想宅在這裡。」九年裡唯一和政治偶有錯身的時刻,便是大學時代的老朋友聚在一起吃喝,「有次我們談到婚姻平權,朋友冒出一句:『你該回去從政啊!』我說我現在連叫兒子做功課都說服不了他,還夠格說服誰。」
又上車了 重建民進黨品牌形象
「新首長喊九二共識,推著我復出」
卓榮泰的一通電話,讓羅文嘉像是搭上星際列車,從另一個星球再度回到曾經熟悉的領域。也有朋友勸他別回頭,「說我改變不了什麼,還會惹得一身腥。若是為了理想,現在做的事雖然小,卻也是實現理想,又何必回頭。」這話讓羅文嘉動搖。但他見著九合一大選後,台灣民間迅速向保守勢力靠攏,新任首長高喊「九二共識」,這些情景讓他懼怕,擔心台灣的未來將走向何方?正是害怕的情緒推著他復出。
「以前選舉,是要推出一個產品;現在當祕書長,是要建立一個品牌形象。」羅文嘉思量著現階段民進黨的困局:對外,民進黨這產品已在市面多時,如何能短時間重建形象贏回消費者青睞;對內,黨部給他一定的空間和自主,但府和院之間如何合作,又是另一個難題。他笑說自己上任三天裡說的話、見的人,加起來比過去九年還多。
有媒體人稱讚羅文嘉不像離開九年,思緒、語速仍通暢,「但我有種奇怪感覺,身體好像很快適應這一切,但心裡還沒跟上。我遇到九年前一起做事的朋友,他們一直都在這裡,但我曾經下車,現在又上車了。」羅文嘉歪了歪頭,眼神露出困惑,「那感覺真的很難形容。」
「前兩天我處理完事趕著去接小朋友下課,發動引擎、握住方向盤那刻,突然覺得這才是我的生活,我一直是這樣過的呀!」短短一周,羅文嘉曾擁有的那田、那山、那書店,彷彿已在光年之外。
談話時間逼近六點半,羅文嘉這回沒忘記得去接兒子,一旁的劉昭儀則忙著收拾妥當後趕回家做飯。晚餐是一家人的分享時間,接下祕書長前,劉昭儀要羅文嘉答應每天回家吃晚餐,「但我第一天就『醜一』了。」他吐了吐舌,轉頭三步併作兩步地奔出門,急著回到他熟悉的B612號行星(編按:《小王子》居住的行星)。
羅文嘉
出生:196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