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巨神連線」是姚瑞中的「宗教地理學」探索,他的另一個為大眾熟知社會參與式創作軸線《蚊子館踏查計畫》,則為「政治地理學」體現,揭發了台灣政府濫建、浪費的習氣。這個計畫也讓姚瑞中樹立公眾知名度,成為台灣少數擁有公共議題發言聲量的藝術家。
九年來,他帶領三百多位大學生踏查全台閒置公共空間,拍下台灣繁榮表象下荒涼、荒謬的一面,前後揪出超過五百座「蚊子館」,自費出版《海市蜃樓》系列攝影專書共五集。在這個「有圖有真相」的年代裡,讓台灣掀起一波蚊子館反思潮,也顛覆了大眾對「藝術家」角色的刻板印象。
來到第二個現場,可以一解蚊子館踏查計畫運作特殊之處。
同樣是潮溼寒冷的台北,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館教室內卻熱烈異常,在姚瑞中任教的「行為與觀念藝術」課堂上,學生分組上台報告他們深入全台各個閒置公共空間的拍攝成果。
一張張廢棄、髒亂的景致,在投影牆上秀出,報告者興奮地分享當時是如何有技巧地與警衛交涉,或勇敢爬牆深入廢墟,再仔細分析這些「蚊子館」來歷與閒置緣由。課堂上三十位同學驚呼連連,既是對廢墟在鏡頭下竟能呈現出詭異的邊緣美學氛圍感到驚異,同時也出聲向同儕的冒險精神致敬。
闖禁區改變社會 領航廢墟研究 政府也奉為施政方針
「如果不是親身走踏,怎麼也難以相信蚊子館就隱身在生活各種不起眼角落,讓我超受震撼!台灣竟有那麼多蚊子工業區、蚊子商圈,甚至連人潮川流不息的台鐵車站大廳二樓商場,都是閒置的!」美術系四年級學生邱怜禎說,每周同學報告的案例都讓她嘆為觀止,不管攝影機是透過破窗隨意往室內拍,或遠遠地取景,每個景象都超乎她畫筆下所能想像的荒謬極限。
「太好了,這學期我們拍攝完成的閒置空間已有五十個了,《海市蜃樓》第六集成書一半!我必須要代表我們這個世代向大家說聲『對不起』,把如此百廢待舉的國家交給你們,但這也是你們這個世代必須正視和解決的課題!」下課前,姚瑞中向大家宣告,學生們興奮地騷動起來。他說,蚊子館踏查具有帶領學生共同參與社會和跨越自我的教育意義。
「當學生走到『禁止進入』的牌子或封鎖線前,若能勇敢往前跨出『被禁止』的一步,就等同跨越別人強加在自己生命的界線,對生活有了更實際的認知,並因為行動生出擔當。」姚瑞中說,他過去這九年發現多數年輕學生都嚮往掙脫束縛、得到更大的自主權,但往往遇到封鎖線時,卻裹足不前,最後反而是開車陪同前往踏查的父母親率先跨越,學生才跟著突破心防。

姚瑞中(左)帶領學生,每周在課堂上盤點新發現的蚊子館。(攝影/陳弘岱)
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形容,姚瑞中是「鑽到底」的人,為台灣「廢墟研究」的領航人物,每年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都要根據他的新書,重新調整閒置空間列管項目,並審視蚊子館活化是否成功。
姚瑞中原本就喜歡拍攝廢墟,他一○年突發奇想:如果單靠一己之力,短期內絕對無法拍攝完成,不如來個師生集體創作吧!將踏查行動融入自己任教的台師大與北藝大美術系課堂。於是,一支群策群力的「打蚊子」軍隊才被組織起來,最後集結出專書《海市蜃樓:台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踏查》,當作共同作品。
為了保護學生安全,並讓計畫更聚焦在影像直觀效果上,初期設定為「只呈現現場真實樣貌,不扮演糾舉政商亂象的責任」。書上,僅以統一視覺風格的黑白照片和簡短文字說明呈現,不列出營建商、設計人姓名;對外,低調寄給總統府和電視新聞台,不舉行記者會。然後,姚瑞中就閉關工作室,為下一檔個展作畫。
孰料,書中一張張廢墟照片震撼力強大,馬上引起媒體大篇幅報導,當時的行政院院長吳敦義終於在輿論壓力下宣示,一年內要完成所有公共閒置空間活化。吳敦義這一宣示,反而撩起姚瑞中的鬥志,決定持續關心到底,帶領新一屆學生繼續追蹤,出版續集。

▲點圖放大
走進第三個現場,可以一窺姚瑞中「政治地理學」藝術論述的原點。
姚瑞中工作室位在台北市信義區,打開門,一幅弘一法師的墨寶令人驚豔。姚瑞中打開陽台落地拉門,指著數百公尺外的中油大樓開玩笑說,「主管蚊子館活化的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辦公室就在那裡,每天和我遙遙相望,就像多年來我們『諜對諜』的關係。」
轉入工作室,木桌上是他正在實驗中的「偽山水」系列版畫新媒材,兩側牆面書架則塞滿書籍和資料夾。他戲稱自己是「檔案控」,隨手取下資料夾,裡頭是他從九○年代就開始收集的藝術展覽文宣品,按時間保存得井然有序,至今累積數萬份。
長期以來,姚瑞中作品便是以「藝術創作」和「書寫論述」兩條主軸延展開來,創作鑽得多深,論述便鑽多深;論述觸及得愈廣,創作可挪用的文本就愈龐大,最後形成「廢墟」、「蚊子館」、「偽山水」、「犬儒共和國」、「巨神連線」五大系列。
姚瑞中生於一九六九年,父親姚冬聲是隨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的前省議員、水墨畫家,父子兩人相差五十九歲,姚瑞中從小在家中看政壇大老出入應酬,他們興致一起,當眾揮毫,彼此還以水墨相贈,弘一法師墨寶便是當時留下來的。
「壞男孩」的正義魂 拒當藝術印鈔機 自掏腰包踢爆亂象
「畫來畫去老是那些,他們官場應酬的那一套,實在是太陳腐了!華夏文明都講究正統,台灣自稱是中國正統,總愛炫耀擁有故宮豐富典藏,現實卻是統治權不及中國大部分地方,這樣還算正統?」姚瑞中說,十九歲那年父親過世,從小看盡繁華,不知不覺就將男孩子對父親的反叛投射到大歷史觀照中,拍攝不同於一○一大樓式「正統建築」的工業、神偶、建築、軍事等閒置「邊陲廢墟」,成為他的最愛。
「水一撩下去,愈撩愈深,我手頭上掌握的蚊子館名單,再做個五集都沒問題!」姚瑞中帶著他在藝術圈特有的「壞男孩」語氣憤憤地說,每出一本,他自己就要花二、三十萬元來負擔學生交通和圖書印刷費用,「堅持不申請相關國家補助金,獨資完成才能維持實驗性和獨立性,把平時賣畫的錢都貼進去了!」
已近知天命的年紀,姚瑞中眼神仍帶著一絲「壞男孩」式的調皮笑意,望著傳統政治與藝術神龕,帶領新生代藝術家打破權威、打破政治假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