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台北電影節,將在六月底登場,身為主席的李屏賓也結束短暫休假,從美國的家返回台灣。這些年,他在世界各地奔波,移動似乎成了唯一不變的狀態,電影拍越多,事業做越大,他卻是離家越來越遠。
台北電影節的辦公室設在剝皮寮一幢紅磚老房子裡頭,李屏賓是這屆電影節的主席。一五年底,前北市文化局長倪重華試圖插手干涉電影節方向,遂與北影前主席李烈鬧得僵了,李烈一氣之下掛冠而去,事情鬧大了,攪得電影界人心惶惶。
倪重華只好撥通電話給老友李屏賓,李屏賓當年人在澳洲工作,事情始末都搞不大清楚,但向來講義氣的他沒多問什麼,就提水上陣,接下主席位子,一坐就到現在。眼看今年電影節六月二十九日就要登場了,他這會兒非回來為電影節站台不可。
我們約在一間燈火微弱的空房,雨天的陽光溼漉漉地從窗子打了進來,照得他粗厚凌亂的長髮梢晶晶閃閃的。
李屏賓拍片時總全神貫注,觀察所有當下的細節, 營造出情景交融的電影畫面。(攝影/陳永錚)
李屏賓客氣地起身,握起每個人的手道好,這雙厚實的大手掌,不知曾經抬過多少架攝影機。李屏賓曾七度獲得金馬獎最佳攝影獎,去年還靠《長江圖》,拿下了柏林影展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人家稱他作「光影詩人」,從《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海上花》、《花樣年華》拍到《印象雷諾瓦》、《長江圖》,哪部作品不是大作。
接下台北電影節主席,回台力挺影展,作為台灣影人,為電影付出,他總是無悔無怨。
但六十二歲的他還是哈了口氣苦笑,返台之前李屏賓難得有了工作空檔,回到美國的家待沒幾天,屁股還沒坐暖,又趕回台灣,「其實我不想離開家,昨天要出門心裡好不舒服。」他的五官像乾墨焦筆皴出來的山石,光是光、暗是暗,嶙嶙地笑在一塊兒,其實他就想在沙發上多窩幾天,然而驛馬星動得起勁,他也莫可奈何。
李屏賓瞇眼說,「過幾天,我又要到中國開會,到了七、八月還有個片,外國導演要拍中國。」大概生來就是奔波勞碌的命,他總是風塵僕僕地,彷彿人站在哪兒,哪兒就是海角天涯。
李屏賓身形高大,站起身像道牆,但山險則雲塞,文質彬彬的氣質像淡墨畫出的嵐氣,恰若其分地緩和了他硬派的外貌。其實對李屏賓來說,「遷徙」、「漂泊」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小小年紀,他就已經離鄉背井,「生命是時間累積出來的。」李屏賓說,而那些流動在時間裡頭的光景,好像隨著歲月,變得越更醇厚。
小時,為了回家而逃 掙脫教養院,「一路跑,老師一路追」
「嗯⋯⋯童年是很悲慘的。」李屏賓皺眉回想。他父親是軍人,八二三砲戰時重傷,他五歲時,爸爸就走了,「我們家有五個小孩,我印象很深刻,媽媽每天早上四點多,就是起床幫幾個環境好的鄰居洗衣服,一個月賺三十幾塊錢。有段時間,她也到市場幫人賣菜。」
十歲時,國家通知他母親,可以送個孩子北上住到木柵的「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家裡環境不好,國家願意出錢幫忙養個孩子,經濟壓力當然可以減輕點。李屏賓就這麼坐上他人生第一班開往台北的慢車,離開了鳳山老家。他住到了教養院,李屏賓還記得,一群小鬼脫個精光,全泡在水泥砌的長溝裡洗澡。
火車和鐵道是李屏賓鏡頭最常出現的景色之一,以前他沒特別想到,聊著聊著,他擊掌笑說:「軌道和我過去搭火車的經驗,應該是連在一塊兒的。」剛到教養院時,李屏賓只是個十歲娃兒,院裡比他大的孩子多得是,害怕被欺負,「我為了保護自己,就得裝個壞學生的樣子。」
李屏賓老夥同一群年歲相仿的孩子逃出教養院,「我初一時,心裡就想著,逃跑啊!要到外頭闖一番事業!」一群孩子在火車上,沿路逃票,孩子團裡聽說有個告密者,總向老師通風報信,「我們一路跑,老師一路追。」李屏賓心裡還留有個畫面,當時他們到了通霄火車站,一看不對勁,老師竟然坐在站邊。
大夥兒就往海邊逃,一直跑,一直跑,他記得「到了海邊,那時還沒有海水浴場,沙灘上,全部都是螃蟹,我們邊在上頭跑,螃蟹邊往沙地裡頭的洞鑽。」
海水打著岸,腳丫踩著灘,李屏賓想起自己從小就愛偷溜到家附近竹搭的電影院,看看那銀幕裡的奇觀,「為什麼裡面會有人?」他印象很深刻,有次看到一部片,裡頭有隻地心來的大螃蟹,比人還大得多,巨螯在黑白螢幕上的光影間,揮啊舞的⋯⋯。
在《花樣年華》中,李屏賓與王家衛創造了畫面獨特的光影,傳遞深刻韻味。(圖/ 翻攝自網路)
他和王家衛拍《花樣年華》時,為著梁朝偉的幾場戲,一群人冒著柬埔寨政府的禁令,開到吳哥窟,拍遺跡裡那些幽深的洞。他沒說那些洞就像通霄海邊的螃蟹洞,但當梁朝偉向著那些看起來像樹洞、生著雜草的深穴偷偷講了幾個祕密,那種姿態,就像李屏賓這會兒在談「螃蟹洞」。他跟儲在腦海裡的時光,談上了一席話。
現在,遠行拚事業 「太太有怨言,我都承擔」
李屏賓高中畢業後先考上基隆海專,但他坐不住、念不下書,「我媽媽一個老鄰居,他兒子做副導演,比我大很多,我就開始關注為何可以進去。聽說中影有招生,我就去考了。」他左邊抄抄、右邊瞄瞄,莫名其妙就備取上了中影。
當年,他在中影只是個「攝影組小工,我什麼都做,完全不入流。」拍《筧橋英烈傳》時,他負責的工作,就是把吊在鋼絲上,漫天亂飛的模型飛機,用兩根棍子「停住」,「這很有技巧的!飛機編隊,九架、六架,大小不一,要停得好,也要抓時機!」
當助理時,李屏賓開始思索,「燈為何這樣打,誰規定,誰設計的?」當年,拍戲總要燈火通明,現場有光沒影,他就在燈光上偷動手腳,「拍《皇天后土》時,我照著我的喜好去打,攝影師看片告訴我:『阿賓!光不夠!』但導演看到卻說『很好很好!』」慢慢就給他摸索出一條另闢蹊徑的攝影之道。
「生命像歷史,不能抹殺掉,時間累積,做久了有風格,累積也看出一個人的格、一個人的品了。」李屏賓說,他從小就愛讀詩,他邊講,邊想起他最愛的那首,「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他豪爽地又笑:「這多美,煙塵、鱗甲,原野上的塵中人影,掛著箭袋多麼英武的樣子,親人們卻十里相送,不過十里遠,人卻已經都看不到了⋯⋯。」
人家說,李屏賓的鏡頭像王維,詩中畫,畫中詩,他聞此笑說:「問我畫面有什麼味道,我每次給的答案,可能都不一樣,因為味道很抽象,我覺得就是一個感覺,那個畫面動不動人?有沒有說故事?有沒有文字的魅力?這就是畫面的味道。」
他記得自己和侯孝賢拍《珈琲時光》時,在日本電車偷拍三十多天,由於日本拍攝規定嚴格,他們每天躲著站務員,把攝影機裝在高爾夫球袋裡取景,「有個列車長長得很有智慧,每天就像專業舞者那樣,舉手唱著像歌曲般的詞,『油壓沒問題,方向沒問題,前面紅燈綠⋯⋯』手一揮,車就駛出去。我們覺得他發現了我們,但他沒抓我們。」這畫面,就印在李屏賓腦海,那種五味雜陳的味道,如詩似畫,「這些過程就是我人生的日記。」他說。
世界,是他的生命養分「我喜歡漂泊,但漂泊也很苦」
李屏賓越是拍,走得越遠,他曾說:「世界小了,家卻遠了。」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卻在世界四處奔走,「太太有怨言,她覺得責任都在她身上,我都承擔。」李屏賓嘆口氣說,「但我也是憑著良心,為一個家打拚。我如果能有時間回家,我都是奔跑著回去的,就算只有三天空檔我也回,再遠我也去!」
「我喜歡漂泊,但漂泊也很苦。」他拍《長江圖》,在冬江上住了兩個月,從江頭拍到江尾;他拍《七十七天》,「到西藏五千多米的山上住著,當地有個保護動物的團體,見到我,告訴我:『李先生,你這年紀來這裡,太危險了!』」
然而說著,李屏賓卻又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長江的天,那就是我的日記,我如果不拍下來,我就記不得當時雲很厚,山很濛,水面的粼粼反光,那些作品,是我的回憶,對那個地方、那個故事、那個光的回憶。」
「電影的紀錄最深刻的,就是當下的人跟事。」他又想到和侯孝賢拍《戀戀風塵》的那刻,九份山頭,颱風將至,侯孝賢那時正在生氣,跟美術組的人鬧著。「我們攝影組收了,往遊覽車的方向走,天空雲層被風吹動,突然幾道光在移動,貫穿了下來。」他整理好機器,下了車就拍了起來,「那是黑暗中的一道光,一個鏡頭,就講完了流逝的時光,以及時光中微微的希望。」這是一幕影史上的經典。
窗外雨停了,陽光灑落在他寬闊的肩上,像塗了層金粉,「無為。」他說,「因為心在那兒。」這是李屏賓拍一輩子悟出的道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李屏賓眼裡有道很虔誠的光彩。
《刺客聶隱娘》的畫面重現唐代風華,刺客的孤獨感更躍然銀幕。 (圖/ 翻攝自網路)
李屏賓為拍《長江圖》 ,數月待在寒江,看盡江水百景。(圖/ 翻攝自網路)
李屏賓
出生:1954年
現職:攝影師、台北電影節主席
學歷:省立基隆海專
作品: 《策馬入林》、《童年往事》、《戲夢人生》、《花樣年華》、《千禧曼波》、《空氣人形》、《印象雷諾瓦》、《刺客聶隱娘》、《長江圖》等
榮譽: 7屆金馬獎最佳攝影 第12屆台灣國家文藝獎得主 柏林影展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