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代笑匠許冠文,第一次主演台灣電影,就入圍金馬獎最佳男主角,這不只是他沉寂多年後的風光復出,還牽動著他深埋心底的那個理想……。
老許是港片黃金年代的代表人物,演出的《天才與白痴》、《半斤八兩》、《摩登保鑣》、《雞同鴨講》等「許氏喜劇」至今為人稱道。一九八二年,他更獲首屆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演出的電影部部賣座,堪稱港片喜劇演員的「一代宗師」;而且不只演戲,寫劇本、執導,甚至電影發行也難不倒老許,豐功偉業數之不盡。
一代喜劇宗師問鼎影帝
近十年無代表作,暌違金馬獎38年
近十年無代表作,暌違金馬獎38年
然而,許冠文上次得到金馬獎,卻得追溯到七八年他自導自演的《賣身契》,像他說的:「三十八年囉!」一路走來,他就是與金馬獎絕緣,最近十多年,幾乎沒有任何代表作,外界早認為這老傢伙已金盆洗手。「那時候想不出什麼好東西,眼見就要山窮水盡!」直到受邀來台灣演出電影《一路順風》,才再次被矚目。
《一路順風》在今年金馬獎的入圍名單上大鳴大放,囊括了最佳電影、最佳男主角等八項提名。身為第一男主角的許冠文,自然榜上有名,是今年熱門的影帝候選人。但談起得獎不得獎,他看得卻挺淡,回想起三十八年前那座金馬,還得雙眼直愣愣地盯著資料,想了老半天,才被勾起一點印象。
畢竟對許冠文來說,他演的電影叫《一路順風》,「人生不可能一路順風的嘛!」受訪時,他不自覺講了好幾次「山窮水盡」,活了七十四年,老許與「絕境」親近得很,「生命是活的,複雜的世界是假的。人永遠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認為,憂慮無益,虛名得了好,不得也罷,就像他兒子許思維說的,「父親是一個向前看的人,對於自己的過去,無論作品多成功,都毫不留戀。」老許說行就行,但走便是。
許冠文在新片《一路順風》中,飾演來台20年的香港計程車司機,演技自然深刻,獲金馬獎入圍肯定。(圖/ 甲上娛樂提供)
從廣州來港討生活
家中米缸永遠沒米,中學半工半讀
一代笑匠老許的出身不富不貴,甚至有點卑微,談到人生的困境,許冠文腦海中浮現的場景活跳鮮明,「小時候,住的地方不只是簡陋而已,那只是一個像小亭子的空間。」他爸媽從廣州把孩子們帶到香港打拚,「爸爸說我們幾個月後就回去,結果卻在這小島上住了一輩子。」
爸爸媽媽睡一張床,弟弟妹妹一張床,一家子擠在狹窄的空間。在酒店工作的父母,為了錢、為了柴米油鹽的互罵聲迴盪在窄房裡,下一頓飯哪有著落?「米缸裡永遠是沒米的。」
談著談著,許冠文靜了下來。隔了幾秒,又像突然驚醒,慢慢地問記者:「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呢?」又說:「家裡是沒自來水的,我們洗澡就去山上的小溪,我到十七歲前,連雙皮鞋也沒有,去參加聖誕舞會,腳上的鞋還是破洞的。」他擠眉弄眼,像是想到哪個女孩,表情看起來樂得很。
家裡窮,許冠文要錢,也要機會。中學二年級,他英文挺好,竟然被校長賞識,介紹他去教工廠人員英文,當年他還是個孩子,「我不知道怎麼辦!」但機會來了,哪能不賺?硬著頭皮就教了,「我就這樣找到第一份工作,賺了一百多塊(港幣)。很厲害的!」
中學畢業,許冠文書讀得不錯,當然想繼續念書,「媽媽卻告訴我,你開玩笑嗎?念大學?弟弟妹妹怎麼辦?」他只好先念了一年香港師範學院,就出社會教書,「但是一到學校,其他老師的錢怎麼拿得比較多?原來是因為我沒讀大學。開玩笑,我也要讀!」他的情緒像是回到當年,要擺脫生活困境,「怎能不讀書!」
於是,他考進香港中文大學,為了家計,更特別拜託學校,讓他在外教書接課,「沒上課沒關係嘛!跟同學借筆記就好。」這明明是一段很刻苦的過往,半工半讀,養家活口,許冠文卻像講笑話般,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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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一份企畫進演藝圈
自認年輕英俊,當主播卻讓人搖頭
大學讀了三年,現實壓力擺在那,為了家人,還是得找生路。當時,香港無線電視台正巧開播,「我想我口才還不錯,就去應徵。」面試官是個澳洲人,「他不熟香港,想做個中學比賽的節目,要我在半年內交出計畫。」許冠文鐵了心,一回家,就從傍晚五點寫到半夜兩點,隔天一早九點就送上企畫,對著主管說:「我等錢用!」
「主管當時的表情,我記得很清楚,他翻了一頁兩頁,馬上請導演和其他工作人員過來,希望趕快把節目做好。」許冠文眼角閃過一絲得意,「工資是港幣一千五百元。」他對這數字記得清晰,就像記得第一份工作的「一百多塊」,他從此踏入演藝圈。
寫了一年多小短劇,許冠文後來還坐上主播台播新聞,這卻讓他挫折得不得了,一下台,「所有人都在搖頭。」他想,「我哪裡出錯啊?」大家告訴他,「你報得好,可是長相不行。」許冠文哈哈一笑,「他們覺得我在開玩笑,但我又不是在演喜劇,而且我以為自己是年輕英俊的嘛!」
多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有位女導演之前就找過我演戲,但爸爸媽媽說做演藝,地位很低的,不准我做!」幹不成主播,女導演又來找他,他勉為其難地參加了一個春節特別節目,一播完,「辦公室裡十二條電話線,竟然響了一整天!老闆馬上幫我和弟弟許冠傑做了一個節目,就是《雙星報喜》。」
這個喜劇歌唱節目一推出就暴紅,七二年,許冠文更因此被邵氏電影公司看中,在電影《大軍閥》中,飾演六十幾歲的光頭佬,儘管他自認為是「年輕漂亮的男生」,但電影公司的邀約讓他盛情難卻,只好答應演出。一演之後,果然不同凡響,成為邵氏電影當時最賣座的大片。
許冠文又陷入當年演出《大軍閥》的回憶,頭不是光的,但他忽地大聲斥罵,右手舉高,彷彿握著把刀,手起刀落!老許舞劍,栩栩如生,襯衫解了三顆釦子,有點瀟灑、又有點滑稽,靠坐在桌子上。
一旁,《一路順風》導演鍾孟宏向來不愛稱讚人,「我會的只有批評,」此時卻也被逗樂大笑,「只有他(許冠文),真的把這部片子拉抬到一個我想像不到的樣子!」老許談話的神情,完全證明了鍾孟宏所言不虛。
「我不是幽默的人。」但忽而嚴肅,忽而胡鬧,「許氏喜劇」在這短短的訪談中,就被許冠文演繹得淋漓盡致。年輕時那些辛酸,就是他喜劇的養分,生活中的不平,也是他反諷的笑料。許氏喜劇彷彿像他嘴裡說出的話:「那些苦,笑完就放下吧!」
許冠文從七○年代叱咤影壇,好戲一部接一部,九○年代後,作品量卻一下銳減,「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喜劇是什麼。」他想破頭,卻卡著瓶頸,一想想了十多年,直到鍾孟宏找上他演《一路順風》,終於把道理想個通透。
蟄伏十多年的體悟
認真地活,人生不可能一路順風
電影中有一幕,是許冠文和演員納豆一起被塞在計程車後車廂對戲,「我跟你講,我有phobia(幽閉恐懼症)的嘛!」他無意間透露了自己的小祕密。
鍾孟宏聞言也嚇一大跳,許冠文接著說,「我常常做夢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棺材裡。現在坐下來,如果突然間全部黑燈,我也會……。」吐舌縮脖,他刻意做出慌張滑稽的表情。
雖然國語說得不好,演台灣電影更吃盡苦頭,「就盡力囉!」許冠文笑說,《一路順風》以荒誕黑色的方式,訴說一段被偶然的碎片構築而成的旅程,「人生不可能一路順風的。」
他又說,「但就像電影裡演的,即使絕望,但偶爾碰到一點點『情』,會讓你找到再多走一步的動力、活下去的價值。那些想像不到的情感,真的太漂亮了!那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
前半生,為錢所累,後半生,為創作所困,許冠文風光過、等待過、苦過也熬過,他又皺著鼻子笑,跟鍾孟宏大聊那場後車廂裡的戲。
或許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後車廂,陰冷、困厄,囚禁著許冠文,但他照樣露出小人物獨有的笑容,「還好車廂裡有一點光線,我一邊演一邊調適!」他堅決地盯著世界的微光,嬉笑怒罵外,老許很認真、很認真地活著。
許冠文
出生:1942年
現職:演員、導演、編劇
學歷:香港中文大學聯合社會學系
家庭:已婚,育有一子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