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威量還是北藝大的學生,短片《禁止下錨》卻已經勇奪「柏林影展奧迪最佳短片獎」。從新加坡來台求學6年,他早與這片土地結下不解之緣。短片裡刻畫著台灣人看見卻不願理解的故事,隱隱提醒,許多角落裡的事,需要你的更多關心。
元宵節後來了一波寒流,逼出一個多禮拜的雨水。這會兒,雨是不下了,空中卻彌漫著飽滿的溼氣。下午兩點,雲層厚得像阻塞的馬桶水,鼠灰色的海天被攪成濛濁的湯汁,連灘上的沙卻也凝成溼塊,只有沙丘上雜亂叢生的濱刺麥,和幾十株馬鞍藤葉子,從沙地裡探撥出多肉的齒爪。
拍出渡台悲歌 觸及貧富、勞力、生命的價值
沙地崎嶇,導演曾威量有些彆扭地擺姿勢拍照,一邊瞅往新北八里十三行博物館的方向。水泥大牆擋住了視野,牆上漆著四個大字:「禁止下錨」。
這個「禁」字,上半部的「林」和左下角的一「丿」剝落嚴重,在綠泥牆上顯得斑駁。「拍片時,字的筆畫還很完整,現在竟然成了這樣。」曾威量不太愛笑,即使我們希望他露出笑容,他也只勉強抽動一下嘴角,聊表心意,無意流露出新加坡人特有的嚴謹模樣。
幾天前,他才在柏林影展靠著《禁止下錨》拿下「奧迪最佳短片獎」,這是繼○七年陳駿霖導演的《美》之後,台灣再次在該項目獲獎;這一回,台下坐的是國際巨星梅莉史翠普,台上的曾威量還是這麼一號表情,瞳孔深邃地杵在眼窩裡,像瞪人那樣,很誠懇,卻相當嚴厲。
《禁止下錨》就是在十三行博物館後方這片沙地拍攝。採訪當天,冷風呼嘯,偶爾會在這兒出現的灘釣客一個也沒見,令人難受的伶仃海灘,與曾威量片子裡的故事氛圍,正好契合。
故事相當簡單。《禁止下錨》全片十六分鐘裡,一對在台灣工作的越南情侶,想靠著販賣孩子擺脫貧窮的困局,無奈地在被欺騙的痛苦、內心的掙扎及生活的重壓間,活出一首渡台悲歌。
短短十二場戲,鋪陳出力度生猛的控訴,曾威量恩師王童說:「他的鏡頭,每個都很有意義,觸及了貧富、勞力、生命等深層的價值,有讓觀眾反省的力量!」
正如《禁止下錨》的鏡頭,演員吳可熙和曾威量合作過短片《蘇力》,「他任何時刻都在思索!」
刻意去除字幕 像冷眼旁觀,傳達被忽視的命運
「楊德昌的電影《一一》裡有個小男孩。」二十八歲的曾威量,聲音聽起來比實際年齡還沉定,他琢磨著說:「有人送了他一台相機,小男孩開始拍照。」然而孩子老拍人家後腦勺,「小男孩解釋:『我想讓大家看看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對曾威量而言,那些在底層被忽視的邊緣,就是他想讓大家看看的地方。
片中,寥寥數句國語、台語一律打上字幕,然而男女主角之間用以溝通的越南話卻刻意不用字幕,語言與觀眾隔著幾乎難以逾越的深溝。連續的影像與斷裂的語言,讓觀看者自始至終與劇中人維持著很陌生的距離,甚至有點像在「冷眼旁觀」。
「這就是我的用意,因為有時候我們明明看到了,卻不理解。」《禁止下錨》送柏林影展時,有人提醒曾威量,歐洲人不見得分得清楚中文和越南話的差異,「但我還是想這麼做。」對他來說,這種形式才真正能傳達移民被冷酷環境忽視的命運。
在柏林領獎時,曾威量在台上如此解釋片名《禁止下錨》,「歐亞許多國家,年輕移民、移工因法規迫於面對無法設籍的困境,我欽佩德國對難民伸出友誼之手,也希望將這樣的精神帶到亞洲,尤其是我現在居住的台灣,與我生長的新加坡!」
「對我來說,《禁止下錨》的誕生,是一個長期的累積。」他大學時就從新加坡來台灣讀書,至今已經待了六年,現在還是北藝大電影所的學生。「每年我都得去移民署待上三、四個小時辦居留證。旁邊都是來自緬甸、越南、印尼等東南亞勞工。」他說,「我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有人哭哭啼啼,有人抽菸高談闊論,地方很小,一張長桌擺著,人們擠在一起,神情有點徬徨。」
十三行博物館後的無名沙灘,曾是一片淺海,台北港興建之後,水下的沙才赤條條地裸在這兒,「我之前住在關渡,有時候會和女友到處走走,有一次來到這裡,看到在附近工廠工作的東南亞移工在這裡垂釣,『禁止下錨』的大字就在他們身後,那個景象深深刻在我腦中。」
移工千里迢迢到台灣工作,但這片土地似乎不是那麼友善;移工們就像港邊船隻,在婆娑浪濤中急著想靠岸。
然而人在異鄉,禁止下錨。
曾威量來自新加坡,他不是移工,對東南亞卻還是抱著同根的鄉愁。
報名短片比賽 一部海角七号,讓他踏上築夢之旅
「南海另一端,赤道上的家人怎麼樣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會想回家!」他畢竟也是異鄉人,想到家,曾威量難免也卸下嚴肅的外殼,稍微露出了一點柔軟的部分。「爸爸原本在工廠當小主管,後來因為金融海嘯,工廠倒閉,就開始開晚班計程車……。爸爸用他的黑夜換我的白天。」他鎖緊眉梢,「每次見到父母,他們看起來都更消瘦了些。」
事實上,曾威量來台灣讀書,靠的是當兵積蓄和拍廣告收入,標準的「為了理想走他鄉」。「從小我就沒那麼合群,喜歡一個人打籃球,保護色很重。」曾威量笑笑說,「小時候,我對文學就很有興趣,選讀『Higher Chinese』(高級中文),從國到高中,我都主修中文、古文、文言文。」
大學考試時,他高分考進南洋理工大學「黃金輝傳播與信息學院」,「這所學校比牙醫學校還難進!是the top(頂尖)。」曾威量原本想進媒體業當記者,但,「說實話,做媒體是沒有自由的。」二○一四年,新加坡被無疆界記者組織評為「沒有新聞自由的國家」,媒體只是國家的工具。
大一時,系上學長碰巧想報名短片比賽,「我們拍了一部偽紀錄片,描述一則諷刺性質的阿兵哥故事。我們為了拍片,爬進入一座廢墟,沒想到在新加坡,就算在廢墟拍片,也要申請!」
最後一群小夥子全被警察抓進警局錄口供,「沒事,因為我把拍完的東西丟到草叢中,完全沒被發現。」電影中,一群大男生凝聚在一起,每天一起塞在小小的房間談夢想,而曾威量從此也踏上了拍片的築夢之旅。○八年十二月,他在新加坡看到電影《海角七号》的幕後花絮,更被工作人員齊心團結的熱情感動,「我打定主意,想到台灣磨一磨。」
來台當交換生 參與太陽花學運,找到人的凝聚感
大學時,他就放棄歐洲學校,積極爭取來台交換學生,接著更考進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創作路上,曾威量在台灣呼吸到了比新加坡自由的空氣,他參與了太陽花學運,進到了立法院,「我感覺到一個改變的轉機正在發生!亞洲是一個整體,這些重要的事會延伸、展開,影響到整個亞洲!」
他在台灣也找到了團隊,「那是一個像家人、像兄弟姊妹的凝聚感!」異鄉遊子靠著電影與夥伴,暫時紓解了思鄉情愁。「在這個島嶼上我發現,所有遇到的人、遇到的事都很珍貴……。不管到哪裡,『人與人的聯結』都是最重要的。」曾威量又想起故鄉:「以前一起努力的那票人、熱中拍片的那票人,只剩我一人在繼續而已,帶我去拍片的學長去做警察主管了。」
故鄉夥伴與異鄉遊子之間、在地人與外來移工之間,都不該被切斷那條彼此關懷的繩子。「我拿獎,只因為我剛好在一個位置上。」對曾威量來說,與台灣也斷不開了,即使他是外國人,《禁止下錨》還是掛著「台灣電影」的名稱,關心的還是台灣事。
離開沙灘時,曾威量回頭望了一眼「禁止下錨」的標語。標語下,溼漉漉的沙丘裡,應該藏了很多未曝光的東西,曾威量則像在沙灘上挖運河的孩子,努力想扒出一些該被看見的底層真實。
《禁止下錨》呈現移工受限環境,飽嘗無奈的痛事。(圖/曾威量提供)
對於曾威量(右),導演陳駿霖(左)亦師亦友,兩人都曾在柏林獲獎。(圖/曾威量提供)
曾威量沒料到自己會在柏林獲獎,上台時趁機為困境中的移民發聲。(圖/Getty)
曾威量
出生:1987年
國籍:新加坡
現職:導演、學生
學歷:南洋理工大學
作品:《禁止下錨》、《當冷風吹起》、《海邊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