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州的紀錄片新作,留下金馬獎五十年的足跡,也讓電影成為註記時代的文化產物。從為蔣介石祝壽到權威電影獎項,金馬見證了歷史,更見證了台灣這片土地。
二○一三年,時任文化部長的龍應台找上導演楊力州,請他為金馬獎五十周年拍一部紀錄片,奔騰半世紀的金馬獎,是《我們的那時.此刻》(簡稱《我》片)的誕生緣起。到了金馬五十一年,也就是前年,楊力州完成了這部電影,彼時這片子還叫作《那時.此刻》,到了今年它即將上映,「那時.此刻」前頭也多冠上了「我們的」三個字。
播映《我》片的銀幕上,一齣齣電影瀉影流光,從上世紀六○年代至今,各自訴說著它們的年代,時間悠悠長長地被拉成了一部簡史。七○年代的禁歌〈美麗島〉在片尾響起,「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電影曳出意味深長的餘韻,二二八的苦難、威權時代的陰影與對土地的依戀共鳴著歷史的烙印;而片首肅然〈國歌〉中的「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又承載著多少忠黨愛國、反共回鄉的歷史記憶?
所謂「過去」,通常是以「現在」的形式呈現,過去確實過去了,甚至可能被埋葬了,但人們如同盜墓者,在墓穴裡挑選合意的寶物。如何處理並與那些紛雜的過去和解?楊力州在這部原本只為記錄「金馬」的紀錄片中,勇敢地碰觸了這個問題。
它是和解的媒介 貫穿不同族群、世代價值
這部紀錄片,以金馬獎五十年為軸線,但記錄的不只五十年來的台灣電影,還有不同世代、不同族群的價值歧異。
「有能力回頭處理過往,就有面對未來的本事!」楊力州認為,電影是一種解藥,提供了和解的機會,「因為史觀的差異,我們一個個樣貌模糊,各自信仰各自的宗教,而電影是最棒的方法,能拼出台灣每個時代的長相。」突然之間,《我》片傳遞的訊息似乎更加明確了。「我們」是誰?我們又記得哪些「此刻」?
「我們」的那時、此刻是多麼不一樣,「但我們都必須面對死亡與重生。」說這話時,楊力州帶點哲學家口氣。「看電影時,椅子擺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挨著,維持一種平行的姿態。」他小心翼翼地說,「人們可能貧富不一,也常常處在認同光譜的兩端,但在看電影時,他們是平等的。」
對他而言,「我們」不只是電影工作者;也不只是藝術片影迷、商業片影迷;更不只是藍綠意識形態,「我們」,是生長於這片土地的芸芸眾生。
「五十歲以上與四十歲以下,這兩個世代最具世代衝突,因為他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我們」之中難免也分了「你們」、「他們」,楊力州說:「太陽花學運後,年輕世代逐漸成為社會上中堅的潮流,他們確實也可能擊敗了年老的世代,但不管這是否成立,有人輸、有人贏,這就不是一個『贏』的世界。」
在《我》片中,楊力州訪問了幾位七○、八○年代的影迷,他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影迷」,反而更像是生活在那個年代的普通人,也就是楊力州口中的「年老的世代」。
五十多歲的張永正、謝孟起是退役軍人,《英烈千秋》裡的民族英雄張自忠被他們視為偶像;六十好幾的張碧雲曾是紡織廠女工,在日復一日的機杼間,瓊瑤創造的美夢,讓她暫時逃脫現實人生的苦悶,陷入綺麗的幻境。
它滿足女工的幻想 瓊瑤片逃脫現實的苦悶
張碧雲不太會說國語,唱起鳳飛飛的〈我是一片雲〉卻有模有樣,「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她羞怯地笑說:「那時候的電影好看啦!我唱這首歌會唱到流淚,因為劇情很可憐,那時我最愛看林青霞、秦漢、鄧光榮,林鳳嬌、恬妞、劉文正。」講到當年的俊男美女,如數家珍。
「小時候家裡種田,我白天就牽牛車,爸爸把我當男孩子,種完田,晚上再去溪邊抓魚。」就算家裡窮,張碧雲卻還做著女孩的美夢。
十四歲,她到新北新莊紡織廠當女工,「我就變得比較像女生啊!不像以前,總是要爬到牛背上!」當年台灣正值出口加工時期,勞動力短缺,女工的生活也不好過,月薪只有六百元,「我上早班時,從早上七點做到下午三點。」對於張碧雲而言,下班趕緊洗個澡,和好友到電影院看瓊瑤片,是她的精神食糧。
講著講著,張碧雲忽然又露出害羞的笑容,「以前電影院,阿兵哥坐一邊,女工坐一邊,大家一起看電影,我老公也是阿兵哥……。」就像瓊瑤電影的甜蜜愛情,女工也有女工的浪漫,帶著老照片,年輕的張碧雲穿著時興的喇叭褲或短裙,「裙子真的很短!」短到膝蓋上方?「沒有啦!哪敢啦,膝蓋以下!」
「有人要追我們,就把紙條丟到工廠,邀我們出去!」臉一紅,張碧雲話也不說下去,摳著手心又低聲說:「甄珍真美!」彷彿女工的生活就像瓊瑤電影,美好又浪漫。
張永正似乎也被張碧雲感染,原本軍人的豪邁稍稍軟化了點,他大概也想著林青霞,不過肯定不是《窗外》或《在水一方》,而是她在《八百壯士》中英氣十足的形象。
它是軍人的情感投射 愛國電影激發民族大義
他和謝孟起是軍隊同袍,身上還拎著草綠色的軍用背包,謝孟起則隨身帶指北針,兩人一見面學著《八百壯士》中的台詞彼此打趣:「你露臉的時間到了!」「政宣片」像《英烈千秋》、《八百壯士》、《大摩天嶺》、《筧橋英烈傳》,哪部不是轟轟烈烈的民國神話,台詞早刻在他們心裡。
當時張永正、謝孟起根本還是孩子,但台美斷交、台灣退出聯合國,身為「中華民國男兒」,哪個能不以家國為大?謝孟起補了一句:「共匪!我們深惡痛絕!」
張永正接著笑說:「當時兩國斷交,村子所有的小孩,被孩子王統統帶去村子口,有一群大學生,貼一張布條,老美斷交,以血還血。」一群眷村小鬼歃血為盟,「走好遠的路,就為抗議砸雞蛋。」張永正砸的雞蛋,不巧卻是老媽買的,回家馬上被媽媽用皮鞭好打了一頓。然而,保家衛國,剿匪反攻,深植他們心中,是不用細想也該相信的事。
謝孟起神情總帶著軍人氣,薄利的雙脣緊閉,抬高的下巴在顎緣畫出鋒銳的線條。年紀有了,臉上贅肉再也藏不住,橫眉豎眼卻還像是某種肉食動物,似在弦之箭,橫掃環視等待著最完美的射程,隨時準備把話談得慷慨激昂。
比起張永正,謝孟起說起話,更有一股老蔣時代有為青年的氣質,「我常常與民進黨人辯論,從來沒輸過,你看嘛,台灣歷史背景與美國不一樣,他們到底搞懂沒?要台獨,我贊成!你搞台獨,就召集部隊打仗流血啊!你不接受國民政府,那打架啊!」
然而,蔡英文此刻上台、年輕世代要求民主、要求主權的聲浪鑼鼓喧天,謝孟起怎麼看都比較像個輸家,明明才五十出頭,年紀還不算老,當年他心裡覺得毋庸置疑的事,卻顯得有點不合時宜。紀錄片裡,他回憶起張自忠,大灌了一口生啤酒,趁著抬頭偷滴了幾滴淚,話也說得哽咽了。
「我還是愛看愛國電影,以前挑片子給軍人看,他們看了《八百壯士》、《英烈千秋》,都動也不動,定住了,那就是一種致命吸引力!」接著他唱起軍歌〈我有一枝槍〉,連手機裡也存了一堆陳年軍歌。
謝孟起不當軍人很久很久了,當時他在金門當少尉,「那時防衛部的工兵官,恰巧在跟我們鬥氣,一定要檢查庫房,工兵室半夜刷油漆,準備讓他突擊檢查坑道。」謝孟起負責陪檢,「坑道很暗,完全看不到燈光,我掏了打火機就點。」沒想到一聲轟然巨響,火光瞬間吞沒眾人,大家全倒在地上,「工兵官躺在那裡一直叫:『誰來救救我!』」謝孟起一臉輕蔑。
「我百分之五十八灼傷,帶著大家衝到外頭,跳進蓄水池降溫。」身體的傷勢,也讓謝孟起的軍旅生涯告一段落。
它是人生低潮的慰藉 把電影台詞當座右銘
後來,為了生計,他甚至賣起牛肉麵,「凡事無論做好做壞,一定求得良心上的安慰!這是《英烈千秋》張自忠說的,就是我的座右銘。」一直到現在,他罵人還是習慣罵「你他媽的共產黨」。
最後謝孟起當起了導遊,專門接待陸客團,「你他媽的共產黨」成了座上賓。他話題一轉,講到大陸文革時怎麼除四害、殺麻雀,臉色卻顯得有點惆悵。
時代就這樣如浪沖刷,有些人、有些想法終究是那些被遺忘的時光,也不知道想到什麼,謝孟起嘆一口氣:「真的很難過,想到會掉淚,中國被欺負慘了,這就是民族性,活該!」一旁的楊力州、張碧雲、張永正,全陷入各自的心思。
張碧雲先開了口:「以前的電影好看,演員比較美!現在的年輕人,都上汽車旅館,以前我們牽手都要到暗處。以前歹命,但單純、快樂,早早就睡了,眼睛閉一閉就睡。」
謝孟起跟著說:「那時物質條件沒現在好,但卻開心。」張永正又繞回電影,「我們應該多拍些軍事片,宣揚國威,像美國《變形金剛》那樣,展示武力,有恫嚇效果。」
再閒聊幾句,一夥兒人去拍照,剩我和楊力州坐在那兒面面相覷,像不小心召喚了某個古老的魂魄,他突然開口:「我非常欣賞曼德拉(南非故總統),他從獄中出來在南非取得執政,他選擇的是重新調查歷史,得以彰顯正義,最後拋棄仇恨!」
電影和人生,我們如何理解他們的那時和此刻?或者換個說法,如何理解「我們」的那時此刻,他又說,「就算現在還找不到,我們也要勇敢走上和解的那條路。」我點點頭,無法不同意。
楊力州
出生:1969年
現職:導演
學歷:台南藝術學院(現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
作品:《拔一條河》、 《青春啦啦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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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那時.此刻》復古手繪海報,將參與過金馬獎的大明星們匯聚一堂,卡司超強。(圖/牽猴子整合行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