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他既是黨外時代犀利的政治評論家,批評當局的健筆,曾經感動無數海內外華人;他又是細膩溫柔、熱愛新詩與文學的教授,連歌手陳綺貞都慕名聽課。
毫無疑問,他已寫下台灣文學史上的一頁傳奇。
用世俗的眼光來說,陳芳明曾在一一年交出《台灣新文學史》巨作,當中對台灣各文學名著的點評與安置,早已成一家之言,是文壇、學界公認的「大師」,連政大校長周行一都曾讚譽,「正因有陳芳明這樣的大師,讓政大可以成為名副其實的人文大學。」
教學親切幽默 返校旁聽「都怕沒位子坐」
但是,對於學生來說,陳芳明不但沒有大師的架子,反而溫文幽默、平易近人。學生暱稱他為「芳明」、「芳芳」,連自政大畢業多年的知名歌手陳綺貞,都甘願為他每周抽空搭公車上山,默默坐在課堂聽講,只為親炙他的風采、學習文學。
陳綺貞回憶,一二年她因為身體不好,暫停演出、在家休養,趁隙看了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每次陳芳明老師的訪問都讓我眼睛一亮,也很喜歡老師評論詩藝的觀點。」陳綺貞便上網搜尋陳芳明的課表,返校旁聽,發現陳芳明極受學生歡迎,「每次都很怕沒位子坐!」
根據陳綺貞的觀察,陳芳明受到學生的歡迎,其來有自。課堂上不但講述西方文學理論,也信手拈來背誦多位台灣詩人的詩,「身為創作者,很難不被陳芳明老師對文學的熱情鼓舞。」除此之外,陳芳明更細膩理解學生的渴望,教學同時緊扣著當代社會議題,親切風範,讓陳綺貞感動不已。
政大台文所所長范銘如也說,陳芳明已經將近七十歲,無論對學術、歷史或台灣當前政治、社會議題,都還保有高度熱情,總讓身為後輩的她自我砥礪「我也要再更努力!」
陳芳明對文學的熱情,吸引陳綺貞返校旁聽,陳芳明更鼓勵陳綺貞出書,促成一段獨特的師生因緣。(圖/中央社)
加倍勤奮寫作 表達對台灣的終極關懷
然而,除了是寫作不輟的文學理論大師、親切提攜後進的長者之外,陳芳明的一生,十分精采曲折。他原是赴美攻讀博士的高材生,專攻宋代歷史,卻因美麗島事件發生,決定中斷學業、舉家遷至洛杉磯,與當時流亡在美的黨外運動健將許信良創辦《美麗島週報》,身兼政論、散文、新詩寫手,是當年黨外運動的健筆,也被當時政府列入「黑名單」禁止入境,流亡海外十五年,直至解嚴後才得以返鄉。
「當時美麗島事件發生,海外華人可說是群情激憤。但在激憤之外,願意犧牲學業、前途、忍受見不到台灣家人的痛苦,投入海外民主運動的,可說是少之又少,陳芳明就是其中一個。」許信良回憶,當年陳芳明已有家室,《美麗島週報》卻只能付出微薄的薪水,為掩人耳目,又必須在墨西哥社區內辦公,陳芳明卻願意毅然投入,讓許信良至今仍感動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黑名單解除返國後,陳芳明不顧當局警告「不准再搞政治運動」,又再度應許信良之邀,出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今日民進黨中央高懸的「清廉、勤政、愛鄉土」,就是當年「陳主任」的題字。許信良回憶,「陳芳明答應任職時,黨中央可謂家徒四壁、只有一張辦公桌,有些地方黨員還不願意來中央黨部上班」,與現今民進黨如日中天的氣勢大相逕庭;陳芳明願意就職,「與其說是當官,更像奉獻,正如他在美國願意放棄學業、長年流亡的精神一樣。」
一九九○年代中期,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民進黨開始展現執政氣勢,陳芳明卻急流勇退,返校教書。人生經歷彷彿十九世紀中葉,「義大利三雄」之一的加里波厎(Garibaldi),在義大利獨立運動成功後,帶著一袋豆子,到地中海的一座小島,隱居種田。
不同的是,陳芳明所耕耘的不是豆苗,而是文學的豐田。回歸文學評論界至今,他已成重磅級學者,著作等身。被校長譽為「大師」、受到學生的真心喜愛,陳芳明大可停滯在原地,享受前半生耕耘的甜美果實,他卻選擇加倍勤奮寫作。即使長年受類風溼性關節炎所苦、手腕早已變形,寫作時疼痛不已,也不願停止:「我感覺自己來日無多,必須與時間賽跑。」
直到現在,陳芳明都還在同時進行三本書的寫作,每周一、四、五「各寫一本書」,確定即將出版的《晚秋書》寫流亡時代的回憶,另一本《文學與當代台灣人文精神》(書名暫定)則再度回到他所喜愛的台灣文史,求索人文精神變遷的核心。
攤開陳芳明的過往著作與寫作計畫,多是環繞著「台灣人文、歷史」主題,來回琢磨、思考,與不同意見者滔滔論辯。不少學生私下笑道「老師出版的書,內容好像有點重複。」他自己倒是不以為意,「作家一輩子,本來寫的就是同一個主題,這就是我的終極關懷。」如果說台灣是陳芳明的終極關懷,寫作就是他以身證道的方式,「我如果不寫,批評我的人就勝利了。」
雖然回歸學院寫作,陳芳明對台灣社會、政治的關懷並未減弱。(攝影/林育緯)
圖為太陽花學運期間,他在立法院內的發言身影。(圖/翻攝自新唐人電視台)
不改直言本色 追求「百分之百言論自由」
然而,少有人知道,陳芳明不斷著書立說,除了來自他對台灣的熱愛、真理的追求,更來自他與《自由時代》前總編輯、以身殉道的鄭南榕的夥伴情義。
陳芳明回憶,流亡末期,他致力著作《謝雪紅評傳》,鄭南榕以編輯身分赴美與他簽版權約,當時他阮囊羞澀,只夠勉強請吃廉價廣東餐館,寒酸菜色搞得鄭南榕食不下嚥,還一度打趣「陳芳明,我告訴你,這麼難吃的東西,我在台灣是不吃的!」
兩人在美國徹夜長聊,約定等陳芳明被解除黑名單返台後,「台北再見!」未料,陳芳明一九八七年首次申請回台時,政府要他簽切結「回台後保證不參加政治運動」,來回拉鋸了兩年,終於獲准在一九八九年六月返台,鄭南榕卻在當年的四月,為追求「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而在雜誌社內自焚去世。兩人在美國的約定,竟成永遠無法實現的遺願。
「後來我想,紀念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身體力行他主張的言論自由。對於先走的他,或者其他犧牲者而言,我覺得自己是倖存者,應該連他的份也一起寫下去。」選擇退出政壇、回到學院的理由,最終也是因為想實踐鄭南榕用生命倡言的「百分之百言論自由」,「也有人找我選舉,那並不適合我;若是想入閣、出任政務官,那就不能說真話,甚至可能違背自己的理念。」陳芳明說。
從今日回望,陳芳明的預言可說不幸成真。民進黨執政後,不少施政讓早年支持者失望,陳芳明也多次嚴詞批判,許多泛綠老友不能諒解,罵他是「叛徒」、「變節」,與他斷絕往來;陳芳明坦言,一度覺得「滿心淒涼」,卻仍不願改變直言本色,「說到底,我就是要追求言論自由。」
自九○年代的政治熱潮中抽身,保全了陳芳明對文學的信仰,也讓他以學者身分延續政治實踐的理想。兩種迥異的氣質,於陳芳明不會是一種自我矛盾嗎?「我想不會,因為我是雙子座的,面向本來就很多變。」陳芳明幽默地說。
若人生是一首奏鳴曲,陳芳明的第一樂章以學者、寫手身分始,因緣際會碰上美麗島事件,開展短暫卻獨特的第二樂章,現今回歸學院主旋律,所有的矛盾、轉變與對同志的思念,在樂曲中一一得到安放,或真能歸於和諧。而他在時間中奮力走過的長巷,終在一本本的著作中向世人展現,成為台灣讀者最珍貴的資產。
陳芳明
出生:1947年
現職:政大台文所教授
經歷:《美麗島週報》編輯、民進黨文宣部主任、政大台文所所長
學歷: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歷史學博士
著作:《謝雪紅評傳》、《左翼台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台灣新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