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四月十五日,眾多神情肅穆、身著黑衣的人們,在布滿白色鮮花的現場壓低了音量交談著。廳外絡繹不絕的人群,與廳內相框中的主角形成強烈對比─那是一種看盡世事的神情,也是一種向子女與前來弔唁的各方戰友謝幕的姿態。從彰化頂廍村到台北的松江路,郭木生的一生走得遙遠,但著實精采。
「但是當我趕回家時,父親已然放手離去,甚至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原來出國前短暫問候的幾句話,竟是我們父女的最後話別,我很心痛,也萬般不捨。」
「站在這裡, 回想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 許多逐漸淡忘的小故事,都重新浮現腦海……」
十多分鐘的追憶致詞,已讓力麒建設總經理郭淑珍哽咽難語。放眼參加公祭的數千人,多為來自政經界、紡織業與營造業的代表,不只顯示力麗集團龐大的背景,還有打拚江山的不易。讓人不禁懷疑務農出身的郭木生,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從小布商成為紡織大亨?
鄉民開始懂得向上仰望
兩條如母親雙手般溫柔的烏溪和濁水溪,靜謐地流經台灣中部,沖積出一片占彰化縣面積百分之八十七的肥沃平原,倚著八卦臺地,肥沃的土壤地上種出一年兩收的優良稻米,五月開始,溪湖的巨峰葡萄一瞑大一寸;六月到十月,芳苑滿地花生;十一月,番茄接手弄姿;紅甘蔗和番石榴境內全年搖曳,茉莉花香更讓這塊老實的土地充滿香氣。
多麼豐饒的土地啊!在如潑墨畫般的山巒與平原之間,錯落著彎腰的美麗身影,人們一年四季耕織著這塊土地、耕織著生計,毫不猶豫地讓汗落土,讓手爬滿了繭,無聲而認分的凝視著腳下這塊土地。
直到無數寒暑過後的某天,彎腰的農夫其中有一個男孩抬頭了。
三月透早,天微亮,鳥兒啾啾。芳苑鄉間的空氣混合著新土和牛糞的氣息,還是十六歲少年的郭木生,忙著在水田間清除寄生在綠油油稻葉上的福壽螺,否則繁殖力驚人的牠們很快就會威脅秧苗的生長。郭木生望著雙手滿滿的福壽螺,心想:「如果這小東西能變成錢,就可以幫阿爸減輕負擔。」
當時郭木生的父親常利用農閒時間,去鹿港鎮上的花生油工廠榨油兼差,這是一份環境高溫又危險的辛苦工作。
有時父親肩上荷著扁擔挑一整隻豬,走兩小時去鹿港售賣,農忙時再回鄉種田,那雙不停歇勞動的手長滿了厚繭,扛重物的雙肩腰痠背痛,每每讓郭木生看了相當不捨。
而小學時期的郭木生,是在躲空襲警報中度過的,直到五年級時,日軍空襲頻繁,就沒辦法再去學校,身為長子的他,一肩扛起家中的粗活,種田、挑磚窯、背著籃子去揀地瓜和抓螃蟹、到鎮上的布店打零工,他什麼工作都做,也不喊累,因為他在心中暗自發誓:有一天一定要賺大錢,不要讓自己和父親被人看不起,還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那個時候,他們住的土角厝,牆面是稻草混合黏土做成,而屋頂就是由甘蔗葉編織成簡單的遮蓋。
平日常煩惱漏水,颱風來襲的時候,最害怕屋頂被吹走,一家九口蓋兩張棉被,全睡在稻草鋪成的木板床上。
吃的食物很簡單,自己養雞種菜,而好一點的花生就揀去賣,品質差的才留給自己吃;五、六月時收成的地瓜,賣剩下的就刨絲晒乾保存,分次煮成地瓜簽湯果腹。
郭木生的母親還會去撿有錢人丟掉的豆豉醬汁,把醬汁再加熱煮稀粥來吃,或是拿來醃蔭瓜和白蘿蔔。幾個孩子沒錢買鞋,都打赤腳走石頭路上學,然後用炒花生或是花生油和雞蛋,去跟台北的日本人換布來做衣服。
日本和服的腰帶或是袖子就可以做成一件襯衫、一條褲子了,所有的衣服都是郭木生母親一針一線縫製的。在貧困的年代,孕育出許多精采的生活智慧,他們上學用的橡皮擦,是用石頭從榕樹裡刮出汁的黏液,把它揉成一團來使用;沒錢買洗頭髮的溶液,就用尿液和花生油處理過的分油來沖洗,居然可以讓頭髮蓬鬆,還有淡淡的香氣;鉛筆快寫完了,就拿竹籤套著,繼續握筆使用。有地瓜吃的時候,就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四○年代的日子過得辛苦,卻也造就了郭木生勤奮不懈、急性子的性格。
他從來不會賴床,天一亮就立刻起身幹活,大郭木生四歲的大姐回憶那個時候,他們兄弟姊妹之間的感情相當緊密,他們在外頭因為貧窮而被人家瞧不起時,回家也常常跟大姐訴苦,但孩子們並沒有因此喪志,反而彼此打氣,希望有一天能翻轉命運。
時光荏苒,來到民國三十七年,也是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前一年、「二二八事件」落幕的後一年,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當時的台灣正處於一個日本人、外省人、本地人的族群磨合混亂時期,再加上北部政局的騷動,還有與共軍抗戰的不安,讓台灣首度實施了動員戡亂時期的臨時條款。
但就是在這個亟待整合的年代,天空時而陰霾、時而蔚藍的歲月,正值血氣方剛的少年郭木生,下定決心不做打工仔,要學做生意,自己賺大錢。
那一年,郭木生十六歲,他抬起頭向上仰望,決定要用自己同樣種田的一雙手來創造奇蹟、要開闢出榮華富貴的花朵。其後歷經數十年的風雨飄盪,最後終於打造出了年營收近六百億的台灣紡織王國。
Photo: Hans , 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