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大卡司,幾乎沒有宣傳預算,甚至必須向群眾募資,才能排上院線的紀錄片《行者》,在好萊塢大片夾殺下,突破兩百萬元票房,更讓許多觀眾淚推。
在風光背後,是導演陳芯宜的扎實拍攝,而這一段路,走了10年。
在二○一五年的五月之前,若拿這些問題問任何一位台灣民眾,恐怕都會得到最悲觀的回應。《行者》,一部全長一百五十分鐘的紀錄片,鏡頭全程定定地記錄舞蹈家林麗珍伸展筋骨、製作舞台道具、與丈夫蒔花弄草,將無垢劇團的舞者拉到山巔海濱拍攝、上場演出的畫面,視覺精緻動人,劇情卻清淡如水,節奏平靜而緩慢。
一部超「冷」的紀錄片 觀眾淚推,票房破二百萬元
全片既無《看見台灣》自高空俯瞰台灣的壯美,也無《拔一條河》的熱血,所有近年來台灣紀錄片的賣座元素,在《行者》中幾乎全都缺席,從任何角度看,都是一部「冷」到不行的電影。
只在三家台北戲院排上院線,總場次一天不到十場,卻未如預料中地乏人問津、草草下片,反而在一周內開出百萬元票房,甚至在好萊塢大片夾擊下,安穩地挺過第四周,還風光走向中、南、東部戲院包場放映,跌破所有專家眼鏡。所到之處,不但場場爆滿,許多觀眾感動流淚,導演鄭有傑更自述自己是從頭哭到尾,「必須用力壓抑聲帶,才不至於哭出聲音來。」
「得到大家這樣的支持,真的是阿彌陀佛。」陳芯宜說,過去類似的影片,票房頂多五十萬元,如今已破兩百萬元大關。
陳芯宜的悲觀其來有自,一五年初,她的好友、新生代導演沈可尚拍攝的《築巢人》,雖有台北電影獎百萬元首獎的加持,票房卻僅有四十五萬元。「不是我對自己的片子沒信心,是整個產業、環境的問題。」
究竟是什麼樣的魔力,突破台灣觀影環境的不友善,讓《行者》靠著影迷流淚推薦、口耳相傳,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的生路?最關鍵的人物,無疑是耗費十年光陰、以近乎無償方式完成拍攝工作的導演陳芯宜。
「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吳明益觀影後,引用《莊子》名句,道盡《行者》「求真」的專注魅力。
「拍片是為了找到人生的答案。」對於陳芯宜來說,用盡全力、專注拍攝的理由,相當簡單:既是攸關生命疑問的解答,當然不可能混水摸魚、草草帶過,「能夠去記錄這些認真的藝術家,是我的幸運。我想知道,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充滿能量?無論是劇情片、紀錄片,每個角色都有我自己的投射在裡面。」
一位卡關的年輕導演 上山下海跟拍,甩人生低潮
一九九七年,陳芯宜從大學畢業,隨即在二○○○年以《我叫阿銘啦》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片、最佳新導演。她坦承,年紀輕輕便受矚目,讓她好一段時間都感到壓力沉重,拍攝工作也幾乎停擺,「用今天的話來說,應該就是有點憂鬱的狀態。」
對陳芯宜來說,二○○○年之交的台灣,已不若九○年代一般充滿各種可能性,體制正在被建構地更完整,慢慢沒有空間可以長出不同的東西,「我感受到世界正在畫線,體制邊界在成形當中,每個人身體開始被商業資本化,開始有人規定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該長什麼樣子,我很抗拒。」心思敏感、對體制提出大哉問的年輕導演,不免在創作上卡關,帶給她極大的痛苦。
就在此時,陳芯宜遇見了兩位舞蹈家:日籍舞踏家秦Kanoko,以及《行者》的主角林麗珍。
「兩個人的風格相差很大,舞踏中的秦Kanoko是醜的、扭曲的,林麗珍與無垢劇團極為乾淨,卻都是實在的舞者,給我的震撼也是一樣的:人的身體,怎麼可以擁有如此大的能量?」當秦Kanoko來台組成「黃蝶南天舞踏團」,陳芯宜就加入團隊,成為拍攝志工;○四年,林麗珍獲國家文藝獎,相關單位徵求導演拍攝紀錄短片,陳芯宜被徵詢時,二話不說就選擇要拍攝林麗珍。
確定拍攝人選後,林麗珍希望「看過導演所有作品。」陳芯宜回憶,第一次與林麗珍碰面,「她告訴我,她把《我叫阿銘啦》看了三遍,哪些部分她很感動,哪些可以更好……」兩人熱烈地討論創作與拍攝的種種艱難與突破方法。
陳芯宜與林麗珍與其說是導演與被拍攝者,更像是兩位亦師亦友的創作者。
十年之間,陳芯宜與無垢劇團一同上山下海,拍攝一千多小時,不但未得到分文導演費用,甚至必須額外接案、打工,支付拍攝期間的器材與人事費用,前後總計八百多萬元。
除了一度與公視簽約,得到一百多萬元的製播費用,勉強填補財務黑洞,她幾乎沒有申請補助,僅在影片上映前夕,利用群眾募資湊了一一七萬元,用以支付影片發行的費用。
「這個過程,讓我找到了(人生)一部分的答案。」陳芯宜一路拍攝秦Kanoko與林麗珍,逐漸走出低潮,在○七年製作出劇情片《流浪神狗人》,重返影壇;《行者》的誕生,對她而言,不只是剪出一部拍了十年的影片,更是對過往人生的收成,同時送給今日台灣一個嚴厲又溫暖的祝福。
一個獻給台灣的禮物 不做假動作,找回工藝精神
陳芯宜自述,這是她想要獻給台灣的禮物,如果她希望在影展得獎,大可以剪得藝術性更高、更像影展屬性一點,但陳芯宜選擇不要,反而想找回過去的「工藝精神」。
「現在台灣真的很浮躁,什麼都是假的,食物是假的,文創是假的。」所謂的工藝精神,陳芯宜舉例,「譬如說過去製作一個杯子,製作者除了有做杯子的技術外,也把全部心力、精神都投注到這個杯子裡面,做好之後,獻給來買的人。」
陳芯宜眼中,林麗珍的舞蹈,正是工藝精神提升至藝術層次的極致展現,「跳舞的時候,每個動作做扎實、做確實,不要做假的,就這麼簡單。」
正如片中一幕,林麗珍要求團員以脊椎旋轉、順著身體的力量倒下,出列示範的年輕女生第一次摔在地上,發出「啪」聲響;林麗珍請她再做一次,舞者猛然倒地,發出更大的「啪」聲,林麗珍卻溫言指正,「哎,這次是假的了。」陳芯宜也說,自己奉行的哲學,其實與林麗珍本人並無二致。
扎實精神所及,連使用臉書這樣的工具也不耍花槍,「經營粉絲專頁,當然也要認真,要扎扎實實地寫。」《行者》臉書粉絲專頁小編白詠馨透露,陳芯宜非常認真對待每則發文,「常常搜集大家的觀影心得寄給我,還會在文章裡仔細標記每個無垢的舞者,絕不馬虎。」
走過世紀初的不安,陳芯宜心目中的《行者》,是步行的人,也是修行的人,每個動作都做確實,才能坦然無疑。超乎預期的好票房,每一位影迷觀後的激動反應,也讓陳芯宜確認,「原來有這麼多人看得懂、需要這樣的一部電影。」十年精華,濃縮一瞬,陳芯宜對生命的執著,終獲巨大回響。
▲陳芯宜(中)花費十年,記錄林麗珍(右)的舞蹈之路。(圖/行者團隊提供)
陳芯宜
出生:1974年 現職:導演
學歷: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廣告組
成績:
2000年《我叫阿銘啦》獲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片、最佳新導演
2007年《流浪神狗人》入圍金馬獎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剪接、最佳美術
2015年《行者》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國際競賽、台灣競賽、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