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沉浸在書法藝術世界裡,寫下許多令人驚嘆好字的董陽孜,這些年,卻只花心思在一個字,為它四處奔走,起因只是因為不甘心……。
這些年,董陽孜斷過手、得到行政院文化獎、又陸續辦了幾次展覽,還跨界完成了一齣劇場,但讓她一牽掛好多年的,還是一個「誠」字。最開始,她其實只是有口氣嚥不下去,就是「不服氣」。
二○○八年初春的某一天,董陽孜經過台北一○一,看見一群年輕人圍著一件雕塑拍照。那是普普藝術家羅伯.印第安那(Robert Indiana)的作品,四個鮮紅色的立體英文字母L-O-V-E疊成一方字塊,每個人都要和那傾斜欲倒的字母O 來個特寫。
「中文字會輸這幾個字母嗎?」路見不平,找四年奇木寫「誠」
後來董陽孜打聽到,讓她忿忿不平的這四個字母,竟是一○一大樓內的某家企業花了幾百萬元請來。「為什麼擺在那裡的不是中文雕塑?我用五體(篆、隸、草、行、楷)來寫,造型會輸這幾個印刷體字母嗎?」
氣惱的董陽孜,當天就找老朋友建築師潘冀與潘妻孫寶年,大談這樁「路見不平」的恨事:「台灣人怎麼對自己的文字這麼沒自信?」其實,董陽孜的書法早就充斥我們的生活周遭,人潮熙攘的台北車站、老字號的金石堂書店,富有文化氣質的兩廳院、城市舞台,或電影《一代宗師》、《看見台灣》的片名題字,都出自她手。
「『愛』是個好觀念,但西方人講『愛』講得氾濫了。那我們最在乎什麼呢?」不甘見到西方人率先把文字立體化成為公共藝術,董陽孜與潘氏夫婦熱烈討論,一場把書法「3D化」的計畫就此展開。「我覺得我們寶島有愛,但更需要一個字:誠。」董陽孜振振有詞說著,也把這個誠字嵌進心底。
殊不知,台灣社會在後來的幾年裡,紛擾不斷,在在都強化她提出這個「一字之諫」的決心。
董陽孜的大女兒何思芃說:「我媽媽屬馬,她常像匹脫繮的野馬,一有想做的事情就會一下衝很快。」從靈光乍現到完成初步構想,董陽孜幾乎是以光速進展;但實際上「湊字」的過程卻讓她想快也快不了。
直到一一年春天,位於苗栗通霄的一家木雕廠內,董陽孜費時四年,中間一度停擺二年的這個「誠」字木雕悄然立起。
「誠」字左邊的「言」字慢筆凝重,右邊的「成」字靈動輕快,分別由一塊肖楠和一塊差點被賣掉的紅豆杉構成。 「風化奇木的運用,首要是彰顯自然,最忌人力斧鑿。」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教授石守謙解釋。
眾志成「誠」,能找到渾然天成的這幾道筆畫,讓一群陪著董陽孜上山下海找奇木的年輕藝術家難掩興奮,紛紛鼓吹董陽孜找地方展覽,幾年前曾允諾董陽孜出借場地的高鐵前董事長歐晉德也不負眾望,大方出借台中烏日站大廳。於是,「誠」字不僅立起來,也動起來踏上旅程。
董陽孜讓平面的文字立體化,「誠」字木雕在台灣十個地點巡迴展出,到了台南就進駐孔廟(圖),到了金門,就由子婿燈與炮彈殼交錯點綴。(圖/天下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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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做點不一樣的事」感嘆書法竟由日本人發揚,暗下決心回鄉
有句話叫「秀才人情紙半張」,窮秀才買不起禮物,只能靠才情寫信贈人。在浩瀚的藝術領域裡,書法就時常被當作那張寒酸的紙,但是當這座兩噸重的木雕巍峨矗立起來,觀者無不感受到,原來書法還可以這麼「藝術」、這麼有個性。
與董陽孜相交數年的CNEX共同創辦人暨董事長蔣顯斌說:「這個『誠』字,就像董老師對台灣和華人社會一個抒情的期許。」
董陽孜的筆下始終有一道憂國憂民的靈魂,過去,她對時事有感,揮筆就寫下「山雨欲來風滿樓」、「鑄山煮海」等字,有的筆墨濃重,有的筆畫呼嘯飄揚,字中有畫,畫中有話。
對七十三歲的董陽孜來說,寫書法最開始只是個不經意養成的習慣,她從來沒想過,這個習慣就這樣不經意地跟著她超過六十年,現在更成為她生活的一切。
八歲那年,董陽孜一家人從上海來到台灣,寄居一位伯父家,父親給了姊弟倆一本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每天要寫足一百個大楷,兩百個小楷。董陽孜回想:「那可是需要一點時間,但我現在回憶起來很美。我一邊磨墨,一邊聽廣播,就把字寫完了。」她感性地說:「我從來不知道我爸爸的用意是什麼,但我現在非常感謝他。」
董陽孜一路寫,寫到進了北一女,又考上台師大美術系。這時,父親緊張了,嚴正告誡她,藝術不能當飯吃。但天生脾氣倔強的董陽孜,沒把父親的話當一回事,也多虧她有個觀念開放的母親,鼓勵她「女孩子也要勇敢追求自己想做的事」。
台師大畢業後,董陽孜毅然赴美國麻州大學攻讀藝術碩士學位。主修油畫、副修雕塑的她,並沒有如父親擔心的三餐不繼;畢業後,她在人才濟濟的紐約擔任雜誌社美術設計,甚至還曾獲得全美創作設計展封面設計獎。雖然身在異鄉,但她還是習慣每天晨起臨帖。
有一回,她在紐約現代美術館觀賞一場日本書法展,心中百感交集:「書法是華人文化的精髓,卻由日本人在西方世界發揚光大。」「油畫畢竟是西方人的藝術,也太多人畫了,我應該做點不一樣的事。」三十歲那年,董陽孜帶著抱負回到家鄉。
一九七三年,她在凌雲畫廊舉行首次書畫個展,當時的書法大家臺靜農看完後,特別在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陽剛之美》:「陽孜運筆如椽,力破整齊,水墨飛白,相映成趣,書邪畫邪,渾然莫辨。」這一年,台灣藝文界另一顆萌芽的種子,就是林懷民創辦了「雲門舞集」,這四個字也是林懷民請董陽孜所題。
董陽孜就這樣從七○年代開始,根留台灣,不停地寫。然而,街上書法體的招牌卻是一塊接著一塊換成印刷體,開書法課的學校越來越少,她的焦慮一天比一天深刻。
「我就要把字寫得那麼大!」俠女出擊,一米五身軀揮巨管毛筆
不甘傳統步入凋零,她就想辦法突破傳統,董陽孜開始掙脫窠臼,心隨筆走,不受筆畫與行列束縛。
一九九九年,在台南藝術大學(台南藝術學院前身)擔任校長的老朋友漢寶德找上董陽孜,指著一面學校裡的空牆,問她能不能寫。禁不起激將的董陽孜,回到家就以接紙的方式,寫了一張長十五尺、寬十二尺的九個大字「鶴鳴於九皋聲聞于天」,巍峨堂皇的幾個大字,不只是勉勵莘莘學子,也振奮了董陽孜自己,自此之後,她的「大字」更加大鳴大放。
她豪邁地說:「我就要把字寫那麼大,大到你不能不看見,大到能打動人!」
作家余光中是少數有幸觀賞董陽孜揮毫的朋友,他形容:「她揮筆運臂,一旦落筆就人筆合一,不能想、不能停⋯⋯,加速的狂草之際,那枝筆幾乎要倒過來挾持她,領她前進,宛如神靈附著而身不由己。」
想像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多公分,身材清癯的董陽孜握著虎口兩倍粗的巨管毛筆,站在紙上拚出一氣呵成,那行雲流水的身影,大概與武俠世界中的絕代劍客相去不遠。
董陽孜勤力書寫,也奔走四方,後來,「誠」字總共受邀在台灣十個地方展出,董陽孜每到一處,一定找當地藝術家合作,設計出符合當地特色的展覽空間。直到去年,董陽孜才與這座「誠」字完成了「誠十之旅」。她興致勃勃地透露:「還沒結束呢,我還有很多好玩的計畫!」
在暢聊的四個小時中,我們又得知她的更多堅持:不演講、不開課、不受訪、不上電視、不出書(但這回她為了替「誠」字之旅做結案報告,破了不少例),還有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拍照。
「誠」字之旅的全紀錄已由天下文化出版為《移動中的雕塑》。
「其實我只是家庭主婦」寫完書法就上街買菜,低調生活
曾有企業邀請董陽孜題字,董陽孜交差後,應邀參加掛字儀式。到了現場,一級主管排排站,想請她與掛好的字合照一張。她臉色一沉:「這字還需要我入鏡合照才能認定是我董陽孜寫的嗎?我可是很有骨氣的!」說不照,就是不照。
一二年,董陽孜獲頒行政院文化獎,行政院照例要為受獎人拍一支影片,董陽孜萬般無奈之下才勉強答應。導演王嬿妮回想拍攝的過程:「每次看到我們帶著攝影器材出現,她總會說我們讓她很頭痛。」後來,磨了半年,影片終於完成,董陽孜揮毫的鏡頭卻只能截取資料畫面。「媽媽就是寧可隱身在書法的後面,像是替『書法』做經紀人。」何思芃這麼說。
董陽孜的作息一向規律,早上五、六點起床後,就會上樓寫字,二個小時後才開始準備早餐,待用過餐,她上市場買菜,興之所至便看場電影。她淡淡地說:「其實我只是個愛好書法的家庭主婦而已。」她雙手交抱胸前,要攝影記者別拍裝模作樣的照片,說完轉身就離去的背影,好像俠女。
董陽孜
出生:1942年
現職:藝術家
經歷:雜誌美術設計、書法家
學歷:美國麻州大學藝術碩士、台師大美術系
成績:第31屆行政院文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