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比.薩克思是第一屆唐獎法治獎得主,他草擬的南非《人權憲章》,被譽為「世界上最好、最先進的《憲法》範本」,奠下南非民主化的根基,值得受轉型正義所苦的台灣引為借鏡。
第一屆唐獎的頒獎典禮,台上一字排開的西裝晚禮服,南非前憲法法官奧比.薩克思(Albie Sachs)的南非傳統花襯衫,休閒得格外搶眼。身為南非的民主鬥士,他在一次政府暗殺行動中,失去右臂與左眼,但他以坦然幽默的態度面對殘缺的身體,「我總對我的兒子說,我有一隻手臂比較長,一隻比較短。」
聊到自己得知榮獲唐獎的消息,以及五千萬新台幣的豐厚獎金,讓他以為遇到詐騙集團,「當然現在唐獎要反悔也來不及了,」確認得獎後,「我立馬多點了一個漢堡,」他在私人聚會裡開玩笑地說。這筆獎金也讓他付清遠在南非山丘上房子的貸款。
▲薩克思(左)以卓越的法學成就獲頒唐獎法治獎。(圖/唐獎基金會提供)
「不和敵人犯同一種錯」不刑求俘虜、成立真相委員會
薩克思草擬的南非憲法《人權憲章》,被譽為世上最好的《憲法》,他成為憲法大法官後,寫下許多開創性判決,包含廢除死刑、第一個准許同性婚姻的非洲國家,他的判決文展現對異議的尊重,「我們不須為他人貼上頑固、食古不化的標籤,也不能因為不同意見而侵犯他人的基本權利。」
今年是南非民主化的第二十年,薩克思對於和南非前總統曼德拉的革命往事仍歷歷在目。一九六二年,風聲鶴唳的年代,曼德拉被警察通緝,他們約好在約翰尼斯堡一戶人家的地下室碰面,「所有人都很緊張,然後曼德拉走進房間,他高大的身形,臉上大大的笑容,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激勵到了。」最終兩人先後進了監獄。而南非民主化的漫漫長路,終究在一九九四年曼德拉成為第一任民選黑人總統時,為南非長達半世紀的種族戕害畫下休止符。
南非成功的轉型正義,在歷史上幾乎前所未有,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員吳叡人表示:「薩克思和曼德拉、大主教屠圖、奧利佛.譚波同為南非的建國者,南非《憲法》的立憲精神,他們的開創性、高度與格局,媲美十七世紀美國建國者喬治.華盛頓、傑佛遜立憲時的崇高氣度。」他們不是以一個政權取代另一個政權,而是要建立一個全新的、令所有人驕傲的國度。
當年南非的武裝革命幾近內戰,即使搏殺未曾休止,非洲民族會議仍立下「不得刑求俘虜」的高標準。薩克思回答,「我們不該和我們要推翻的敵人,犯下同一種錯。」
曼德拉當選總統後,成立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薩克思回憶,這是曼德拉總統選舉前的重要決定,他負責草擬這項法案,為了選舉焦頭爛額的曼德拉,一臉疲憊地問他:「告訴我,成立真相委員會的意義在哪裡?」薩克思答道:「總有一天,這些事必須被原諒;但在此之前,必須先有真相。」
真相委員會為南非留下珍貴的歷史紀錄,許多人在鏡頭前哭得不能自已,撕裂的國度,無論受害者或加害者,其實同被時代斲傷。專攻比較政治與革命史的吳叡人說,「轉型正義在許多國家常被當作肅清政敵的手段」,但在南非,不僅是前政府的特務、警察會前往真相委員會告解,不少非洲民族會議的成員在鏡頭前也誠實面對自己的作為,說明南非面對歷史的態度,不徇私,不苟且。
「以眼還眼只會讓國家失明」讓南非變得更好當作復仇
「南非是唯一監禁過曼德拉和甘地的國家,」薩克思半自嘲地說,但南非的憲法法庭就設在該監獄,「時時刻刻,我們都在警惕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薩克思曾在南非的憲法法庭審案,該法庭就設在舊時關過曼德拉與甘地的監獄。(圖/達志)
他一生進出牢獄兩次,因為在獄中只能以鐘聲判定時間,以至於到今日,他聽到鐘聲仍會勾起異樣的感受。但出獄後,一場更大的災難等著他。一九八八年四月七日,薩克思放下撰寫憲法的工作,打算開車到海邊慢跑。
他拉開車門。「喀」一聲,南非政府特務在車內放置的炸彈,隨著爆炸煙塵彌漫,血肉混著焦土,他從此失去了右臂與左眼。身體的殘缺沒有讓他倒下,反而讓他更接近一則傳奇。
在醫院甦醒,發現自己還活著,他很開心,「我一直害怕政府會對我出手,而他們終於做了,可是我並沒有死。我知道我會好起來,而我知道我的國家也會好起來。」面對同志憤慨的情緒,他說,「以眼還眼只會讓南非成為失明的國家,讓南非變得更好,就是我溫柔的復仇。」
薩克思接受專訪時,淡藍的眼珠澄澈卻布滿血絲,眼皮垂墜,分辨不出失去視力的是哪隻眼;以為他累了,笑起來卻好溫暖。也許是接受過太多訪問,他幾乎不須思考就能條理分明地冷靜回覆。
這是薩克思第二次來台, 去年薩克思受雷震基金之邀來台演講,中央研究院助理研究員黃丞儀教授幫忙安排行程,他回憶:「大家習慣性地伸出右手握手,才意識到薩克思少了右臂,趕快尷尬地縮回來,薩克思總是不以為意地向前主動摟摟別人,用僅存的一截右臂友善地碰觸對方。」
黃丞儀特地帶薩克思到台北故宮,他卻興味索然,對他來說,也許活生生的人遠比貴重的歷史古物來得有趣,「他喜歡台南勝過台北,因為台南的街道窄,隨時都能和對街的人打招呼。」
薩克思婉拒評價台灣民主轉型的成果,這或許和他不喜歡模範(role models)概念有關,「我覺得唯一重要的模範是自己,不要試著成為別人。」
吳叡人透露,首度來台前,薩克思對台灣的印象並不好,「因為過去國民黨政權長期支持南非種族隔離政權,反而中共卻一直援助非洲民族會議,所以他對台灣的印象停留在第三世界式的獨裁國家,而國民黨至今仍維持政權,對他而言,這是個擁抱迫害政權的台灣。」
不過,當薩克思親身來台參與多次不同進步議題的論壇,包含同性婚姻、民主轉型、廢除死刑等,感受到多元社會討論的風氣,才對台灣完全改觀。
「掛褲子無法有完美摺痕」樂觀面對殘缺身體
薩克思的父母離異,讓他很早就習慣母親的自立生活,也十分認同女權的必要。曾參與兩次薩克思私下聚餐的廢死聯盟執行長林欣怡表示,他們夫妻鶼鰈情深,薩克思老年得子,他七歲的小孩在大人的場合裡,也輕鬆自在,父子總當著眾人的面逗著對方玩,薩克思笑說:「大家都說他使我年輕,才不是呢,是我讓他保持年輕。」
忍不住問薩克思失去手臂對生活造成什麼影響?這位經歷過牢獄與爆炸的人卻幽默地說,「當我試著將褲子掛上衣架,我不能讓褲子有完美的摺痕,這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事了。」
加拿大歌手李歐納科恩寫過一句詩般的詞「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凡事都有裂痕,然後光才透得進來) ,哪裡有了傷,哪裡就能有光,在薩克思的身上,我們看到了最貼切與真實的印證。
奧比‧薩克思
出生:1935年
現職: 耶魯大學法律系客座教授
經歷:南非憲法法庭大法官
學歷:開普敦大學法律系
事蹟: 草擬南非《憲法》的《人權憲章》、第一屆唐獎法治獎得主
薩克思的判決,以保障人權為最高宗旨
薩克思說:「法官是21世紀裡說故事的人。」他對案例的深沉思考,使南非憲法法院備受國際推崇。
同性婚姻合法化——芙莉案
芙莉和蒙思是一對同居10年的女同性戀,他們將結婚申請案送到憲法法院,薩克思認為允許同志的婚姻權,代表他們的結合獲得國家認可,對長期被排除於主流社會外的同志來說,是一重大的里程碑。
保障人民居住權——古特邦案
古特邦太太和家人住在簡陋的木屋,因政府預計規畫平價國民住宅而遭強制驅離,他們的居所被夷平燒毀。南非憲法法院判決政府的作為不合理,薩克思認為居住權和人性尊嚴息息相關,政府應設法在有限的經濟資源內維護人民基本權利。
點出性交易背後的性別歧視——《性侵法案》
南非的憲法法院以6:5通過國會的《性侵法案》,其中規範性交易是違法的。薩克思在這次裁決中屬於少數,他認為《性侵法案》將女性視為主要的違法者,對於女性的懲處多過男性,代表國家在同一案件中對兩性採取雙重標準,加重性別歧視。
唐獎吸引國際精英 增加台灣能見度
今年5月,唐獎宣布4項獎項得主後,基金會的影片拍攝小組,千里迢迢飛至南非,要採訪法治獎得主奧比.薩克思,沒想到入境時,海關遲遲不肯放行龐大的攝影器材,一行人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此時,薩克思一封寫著「這些人是我的朋友,有任何事情我負責」的信,讓南非當局二話不說,將攝影小組放行,由此可見薩克思的影響力,以及他對唐獎的信任。
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當初薩克思收到唐獎得獎通知信時,曾以為是詐騙,差一點將通知信丟到垃圾桶。可見,對於追求成為「東方諾貝爾獎」的唐獎來說,經費不是問題,贏得國際對第一屆唐獎的認可,才是最大挑戰。
唐獎由潤泰集團總裁尹衍樑私人捐助30億元創設,每兩年頒發一屆,單名得主獎金高達4千萬元,另提供5年1千萬元研究補助費。首屆唐獎的評選委員會,由中研院前院長李遠哲擔任總召,委託中研院進行,共發出1600多封邀請函給全球相關領域精英尋求提名,待推薦人選出爐,再由中研院邀各國專家組遴選委員會討論。唐獎基金會執行長陳振川說,李遠哲頂著諾貝爾獎得主的光環,其人脈和聲譽成為唐獎打響名氣最好的助力。
5月得獎消息發布後,為讓得獎者明白唐獎的意義、邀請他們來台,基金會也花了不少苦心,例如獲得永續發展獎的挪威前總理布倫特蘭,是由李遠哲先透過其挪威的朋友告知布倫特蘭,接著李遠哲致電說明唐獎的意義,最後再由陳振川正式通知得獎消息,終於讓布倫特蘭點頭答應前來領獎。
「我們要讓台灣人面對全世界,走出去!」陳振川親赴挪威、美國等地邀請得獎者來台,光是頒獎典禮上,就邀集34國駐台使節、台灣20位部會首長與21位大學校長。除了增加台灣的能見度,也期待透過免費講座,開啟國人世界觀,帶來教育功效。
▲唐獎將國際各領域精英匯集於台灣。(圖/唐獎基金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