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華德家後院像是一片森林、距離海灘十分鐘、擁有十條狗。別小看他,他是美國恨得牙癢癢,卻動不了他的反抗者。為何他住在巴西,卻能讓遠在夏威夷、從未謀面的史諾登信任,進而和他一起合作,「共謀」美國史上最大洩密案?
四十七歲的格林華德,身材略胖,說話溫柔,帶一點鼻音,臉上乾淨沒鬍子、還有一個像成龍一樣的大鼻子。他和伴侶在沙灘上一見鍾情,立刻搬到巴西結婚。怎麼看,這位浪漫書生都不像威脅美國耗資上千億美元、花費四十年,在全球建立起大規模監聽計畫的反抗者。
表面看起來毫無威脅,但格林華德的內心天生反骨。和史諾登聯手的他,僅靠少數幾人,就讓美國政府坐立難安,現在全世界都追著他跑。
是同性戀 也是猶太人 一生走來都遭歧視
當《今周刊》撥電話給格林華德在巴西聖保羅辦公室時,他才剛掛上另一通電話。「我十分確定美國政府正在竊聽這通電話,」格林華德談論這些事時,一派輕鬆,因為過去十個月,他都活在被監控的陰影下。但是他並不擔心,「政府已經放棄干預了。他們千方百計地阻止我們,透過恐嚇、欺騙、操縱輿論來打擊我們;但到了一個程度,他們明白,天底下沒有事情可以阻止我們揭露真相。」
事實上,葛林華德一生走來都是逆路,他早就是專業的反抗者。他是公開的同性戀、也是猶太人,集兩種最容易被歧視的角色於一身。這也造就了他的個性:這輩子總站在體制的對立面,保守勢力恨的每件事,他都做過。而格林華德這一生的每一步,都在拉近和史諾登的距離,最後兩人相遇,成為戳破政府陰謀的關鍵角色。
格林華德出生於美國紐約,他在青年時期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戀。「那時是八○年代,」格林華德說。「愛滋病正在流行,因此大家對同性戀很反感。」但是反而給格林華德反抗的力量:「我說,去你的。如果這世界要因此批判我,我就先批判這個世界,因為我不認為你們有權批判我。」格林華德的語調溫柔,內容強硬。
從小父母異離,小格林華德和母親搬去佛羅里達州,父親的角色,則由祖父擔任。祖父在佛州的市政府擔任市議員,常會帶他去市議會開會。格林華德也對政治著迷,他在十五歲時,就競選市議員;就算在大學時,他也不放棄參選,持續參選失敗。最後他終於認清了:「在政治環境,你得妥協,取悅大多數人;但是這與我的天性實在差太多了。」格林華德對《今周刊》說。
格林華德也是辯論高手。他的大學辯論隊指導老師凱勒(Steven Keller)回憶:「他是這二十五年來最好的辯論隊隊長,他可以在一句話裡講完別人兩、三分鐘才能表達的意見。」華盛頓大學畢業後,他申請紐約大學法學系。「他喜歡當辯論的反方,因為那樣更有挑戰性。」凱勒說。
「我相信,如果你沒有挑戰別人,如果你沒有挑起人們的反應,代表你這個人無足輕重。」格林華德曾說。「這當然和我的個性有關,我是一個不容易妥協的人,但更重要的是我的信念,祖父曾經告訴我一件事:他讓我相信,一個人應該把他所有的力量拿來對抗權威,特別是幫那些沒有力量的弱勢者。」
正因為格林華德在大學是出名的刁鑽又善辯,所以從紐約大學畢業時,有十二家律師事務所排隊等他去上班。他最後加入WLRZ(Wachtell, Lipton, Rosen and Katz,一家頂級企業律師事務所),幫高盛這些大公司提供購併和股權等法律顧問。一九九四年,他第一年的薪水就拿到二十萬美元(新台幣六百萬元)。
棄律師高薪投身媒體 犀利文筆引史諾登注意
但不到兩年,格林華德就受不了了。「《公司法》實在太無聊,像我這種從小被視為異類的人,永遠無法融入那種為了保護特權,而放棄做大事機會的世界。」格林華德接受美國媒體專訪說。他放棄高年薪,開辦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這次,他遵循祖父的教誨,事務所專門接公民權案件,以打言論自由訴訟案著名。「如果格林華德認為自己是對的,就算全世界都討厭他,他還是會堅持己見。」他自己的事務所前同事艾邦(David Elbaum)說。
二○○五年,格林華德和交往多年的伴侶分手,他決定放下事務,去巴西度假七個星期,結果在巴西的第二天,他就在沙灘上遇到現在的丈夫米蘭達(David Miranda)。格林華德浪漫又認真,因為美國不允許同性婚姻共同報稅及保險,因此他放棄美國的法律事業,搬到巴西。兩人在巴西的海邊,有一個像森林一樣的後院,養了十條狗。
但是格林華德並沒有浪費他的辯論天分和反叛者個性。他開始運用自己的影響力當起部落客和專欄作家,對媒體、政治,還有他認為最重要的──隱私權,發表言論。「我心中一直對新聞該怎麼做,有一個明確的看法。」格林華德說。九一一事件後,媒體變成了政府的綿羊,沒有自主性,「我要做的就是成立獨立媒體,改變這一切。」幾年後,他就成為《衛報》的專欄作家。
格林華德筆鋒尖銳不討喜,但也正因為他對主流媒體充滿不信任的言論和強硬的立場,讓格林華德被史諾登注意。「史諾登是我的長期讀者,這也是為什麼他打從一開始就相信我,希望我為他報導整個檔案。」格林華德說。去年五月,兩人聯手進行一連串的報導,從此改變了我們熟知的世界。
不過,史諾登案並沒有落幕,格林華德還在不斷爆料。他在事件剛發生時,曾接受媒體採訪說:「如果我一年後還在報導這些故事,我一定會無聊到發瘋。」不過,過去的十個月裡,他不但將所有的人生全部投注在史諾登檔案上,還出版新書。他現在又怎麼看?
「我覺得我有義務,把史諾登的檔案用妥善的方式讓全世界看到。」格林華德回答。「因為全部的檔案超過一萬頁,我們嘗試要找多一點記者、用更多平台來發表這些驚人的內幕。」而他的第一步,就是成立一個自己的新媒體網站。
這個網站名叫「先見傳媒」(First Look Media),背後的金主,正是eBay的創辦人歐米德爾(Pierre Omidyar)。去年十月,他掏出二.五億美元(新台幣七十五億元),讓格林華德建立自己理想的媒體。「他(歐米德爾)主動撥電話給我,要我建立一個新聞平台。」格林華德說:「這真是天大的好機會。我們對獨立新聞的概念,一拍即合。我們要做一個具有攻擊性、不受制於傳統媒體、有真正自由的新聞集團。」
「我的祖父給我的教誨教我在念書時、當律師時、當記者時都擇善固執。」格林華德說。「而網路讓這一點更簡單。它帶給人們很好的機會,讓許多有不同才能的人可以一起工作。」史諾登當初也是透過網路,才找到格林華德。
「在網路年代,人們比以前更能追求自己的熱情;如果我能激勵更多人這麼做,這世界一定會改變得更快。」格林華德說。他預告,接下來捍衛自由的反抗,將捨棄傳統媒體,從網路掀起,因為「全世界的人都能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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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專訪格林華德:免於被監看的自由 是人類進步的基礎
除了必要的旅行,格林華德鮮少離開巴西聖保羅的家。巴西時間五月六日下午兩點,格林華德接受《今周刊》的越洋專訪。從全球隱私權到台灣的「太陽花」學運,這位普立茲獎得主給我們什麼啟示和建議?
《今周刊》(以下簡稱「問」):你最希望史諾登檔案和你的書帶給全世界什麼影響?
格林華德(以下簡稱「答」):第一點,九一一事件後的十三年,政府用「恐怖活動」綁架全世界,包括媒體都得聽政府的,這應該重新思考。一般人不知道,政府不是為了恐怖活動而監聽,他們是無限制地監控所有行動,包括巴西的石油公司、國際貨幣基金的開會紀錄、聯合國會議、德國和歐洲的領袖等,還有很多很多。這些都和恐怖組織無關,人們應該要知道。
第二,隱私對每個人都很重要。很多人會說:「我不需要隱私權,因為我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但很多事情,我們是在未被監看的前提下,才會去做、去想。試想,如果你知道自己隨時隨地被監看,很多的實驗、對話、討論、思考,就不會去做了。在顯微鏡底下,我們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失去多元性的我們,久而久之,就更容易被操控。這才是隱私真正重要的地方。
問:台灣政府現在有所謂的「網軍」,進行對「太陽花」學運網路言論的全面監控與反制。你認為這樣的舉動是合法的嗎?
答:絕對違法,而且是根本性地摧毀網路自由。史諾登事件發生後,越來越多人意識到政府的監聽和操控,不只是在私領域,在公共的論壇以及輿論,也都可以看到政府刻意操縱。史諾登的檔案有證據顯示,美國和英國都會利用網路訊息來操縱輿論,例如他們會系統性地摧毀某些部落客或活躍分子的名聲,阻礙那些政府不喜歡的人,削弱他們的影響力;或是他們會放出許多反面消息,打擊和政府站在不同立場的意見。
如果我們允許政府這麼做,等於是給政府極高的權力,讓他們汙染網路上的自由;而這個自由,正是人們之所以會上網交換意見、討論政治理念的原因。這是一種對人民極端的欺騙,如果放任他們,政府將會掌控網路。任何進行這種策略的政府,應該馬上停止干涉人民獲得知識的方式,讓人民自己去挖掘真相。
問:史諾登當初把會面地點選在香港,你們不會擔心中國方面的監控嗎?現在回想起來,會有更好的地方嗎?
答:不,史諾登的決定很好。當初他希望可以完全避免美國監控,而且他相信香港若要引渡罪犯(回美國)會更困難。他覺得香港雖是中國的一部分,但是香港是國際媒體在亞洲的重鎮,彭博、路透、CNN都有總部。而且香港也有過反抗專制的運動,追求自由民主的氣氛很好。
以結果來說,香港在第一時間給了我們很多媒體的曝光機會,當天下午我們就被全世界的新聞記者給包圍。越多曝光,我們就越安全,所以我覺得這個選擇很好。
問:如果以你現在四十多歲的年紀,在史諾登那樣的處境,你會選擇公布機密檔案嗎?
答:我不知道,我大可以說「會」,但我真的不知道。大部分情況,年輕人會承擔比較大的風險,而四、五十歲的人會比較保守,因為我們有家庭、有社會地位。所以有些人會說,史諾登是因為年少輕狂,才會那樣做;但我認為,以他二十九歲的年紀,要做這件事很不簡單。
我和他打從一開始就堅信,我們會被美國抓回去當成叛國賊,在牢裡關一輩子,所以如果我死在牢裡,他還會比我多關十幾二十年。這樣想的話,你就會覺得他很勇敢,因為他比中年人還要付出更多人生、冒更多風險,只為了他對自由的一個信念。有多少人願意這樣做?
問:你現在還會接觸史諾登嗎?你對他被美國通緝、只能躲到俄國,還被情報機構監控、失去自由這件事,是否感到難過?
答:我現在每天都會與他聯絡。不過我並不為他感到難過,因為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而且下場比他自己預想的要好太多了。最重要的,史諾登做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的目標就是要讓全世界從政府的祕密監控中獲得自由。
而且他做到了,他現在非常高興,因為他每天晚上睡覺時,都知道自己成功喚醒全世界,他真的改變了世界。而且他被很多人視為英雄,我每天都會遇到人請我轉告史諾登,他們對他的敬仰與感謝。雖然他被迫流浪異鄉,可能永遠回不了家,但是和他所做的事比起來,他覺得這個代價十分小,我相信他比很多人都要快樂。
(圖片來源/達志)
格林華德
出生:1967年
現職:First Look Media創辦人、作者
經歷:WLRZ律師事務所律師、Greenwald Christoph & Holland創辦合夥人、《衛報》專欄作家
學歷:華盛頓大學哲學系、紐約大學法學系
著作:《政府正在監控你》、《某些人的自由與正義》、《悲劇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