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藝 把小故事拍出大格局

第五十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前一天，《今周刊》採訪團隊見到了「傳說中」強勢入圍六項大獎的新銳導演陳哲藝。這位來自新加坡、年僅二十九歲的小夥子，半年前才在法國坎城影展拿下「金攝影機獎」殊榮，不僅創下新加坡電影在國際影展最好的成績，還寫下「藝術電影」在新加坡最好的票房紀錄，連映八周，站上年度第三賣座。

但是，來到台灣，進入金馬獎殿堂，陳哲藝這個名字鮮為人知，尤其是當他與王家衛、蔡明亮、賈樟柯、杜琪峯等赫赫有名的導演同列最佳影片入圍名單上時，更顯得微不足道。沒有人看好他過關斬將，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

黑馬 入圍六項拿下四大獎

「如果可以許願得一個獎，我希望是我的女配角楊雁雁得到。」面對記者的第一個問題，他直截了當把得獎機會「讓」給了演員。誰知道，三十個小時之後，他不但願望成真，還一連多得到三個驚喜，全台灣守著典禮轉播的觀眾都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本屆擔任評審團主席的李安評述他的入圍電影《爸媽不在家》：「他的一鳴驚人不是說他有多瘋狂的風格，而是大家都心悅誠服喜歡這個片子；從頭到尾絲絲入扣，每個人看完之後的表情都很燦爛、很高興，我一看出來就說：『你們敢不敢投它最佳影片？』」

慶功宴上，李安更是用極盡愛惜的口吻誇讚：「他真的是個天才的創作者，起步高，還是要繼續健壯走下去。」

這部電影以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作為時代背景，一個新加坡的中產家庭，在一名菲傭加入後，隱藏在家庭成員間的一場風暴，逐步浮上枱面。回想拍攝本片的初衷，導演陳哲藝深吸了一口氣：「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片，我必須拍我很了解的東西。」

《爸媽不在家》以50萬美元小成本， 在金馬獎拿下最佳女配角、原著劇本、 新導演及最佳劇情片四項大獎，堪稱編、導、演大滿貫。目前仍在法國、新加坡上映，累積票房分別已來到50萬歐 元、90萬新幣。台灣預計於11/29上映。

早慧 十五歲就立志當導演

現實生活中，陳哲藝就成長在類似片中的中產家庭。父親從事業務、母親擔任會計，家中經濟條件寬裕，菲傭一請就是八年。從四歲到小學畢業，陳哲藝是給菲傭帶大的。「我們全家到機場送她離開時，我哭得很慘，而且心裡面很痛，因為第一次面對離別這回事。」他說。

童年往事總在不知不覺間折疊進深層記憶中。一個在新加坡長大的孩子，要面對的不外是拚成績、衝會考、追文憑，陳哲藝在學業上的表現不曾讓父母擔心。忙於工作的父母，誤打誤撞把他送進了兒童劇團，他對於戲劇的啟蒙，從九歲就萌芽。

「我十五歲就知道自己要當導演！」十五歲的他，已經是個把看電影當成家常便飯的影癡，當時最流行的，不外是成龍的動作片、林正英的殭屍片。有一天，他走進影廳發現自己買錯票，銀幕上播放著他聽不懂的義大利片，將就著看完，卻像發現一片新大陸。「原來不同語言的電影，有這麼不同的樣貌！」從此，他拚了命地看歐洲電影，灌溉內心的導演夢。

叛逆 不顧反對拍情慾片

「這讓我想起來，在我讀國小的時候，星期天下午，大家都出門去玩的時候，我最愛看電視播放一種很文藝的鄉土片。雖然也看不太懂，但這些電影裡面常常有同一位演員。長大後我才知道，原來那位女演員是鞏俐，我看的都是張藝謀早期的作品《秋菊打官司》、《菊豆》⋯⋯等。」

十七歲那年，陳哲藝不顧父母反對，進入新加坡義安理工學院主修電影，開始他的電影人生。

二十三歲時，他拍攝一支短片，描述青少年對性的探索。陳媽媽在無意間讀到了劇本，正經八百地對他說：「身為你母親，我覺得劇本寫得不錯，但你不應該拍這部片子。你要想，老師會怎麼看你呢？社會會怎麼看你呢？你不覺得這個很像三級片嗎？」

他一如往常要母親別干涉，陳媽媽當場拿出紙筆，把一番語重心長寫成一封長信給他，但他老兄也沒有理會。「我後來就比較小心把ＤＶＤ剪接帶收好，不讓她看到。」結果，這支短片入選柏林影展，口碑優異，影片還被邀回新加坡放映。

公映那天，回到倫敦讀書的陳哲藝接到媽媽的電話：「那部片子我去看了，果然還是拍得太直接了。」陳哲藝說起這段往事眉飛色舞，因為年復一年，父母終究也習慣了這個「離經叛道」的兒子，也保持默契不過問他的電影大業。

起步早、立志早，當陳哲藝二十六歲，又在英國修完一個電影碩士學位時，他已經拍了十年的短片，開始思索自己的第一部長片。當時的他，不僅成家，也堪稱「立業」，人生旅途上一路衝刺「趕進度」，到這時終於有個停頓，童年記憶突然湧上心頭。

易感 用自身童年當拍片素材

「新加坡一直是個很實際的社會，大家都在追尋物質，我發現自己在小時候的回憶裡看到很多不同層次的東西。」

「以前全家出去玩，拍照一定要拍兩張，一張是我們小孩拉著菲傭一起拍，另一張是自家人拍。過去從沒想那麼多，後來才知道，原來爸媽對於『家人』和『外人』分得很清楚。」

「我父親在當時被裁員，亞洲金融風暴讓社會上的氣氛很悲觀。你感覺家裡有發生什麼事，但大家都不去談；你知道什麼東西變質了，但又搞不清楚是什麼。我回頭看到那個年代的消沉，也看到裡頭暗藏很多祕密，那股人與人之間迷離的情感關係，緊緊把我揪住。然後我就放不掉了。」

當年在機場號啕大哭的自己，把成年後的自己召喚回到舊時光，他的內心串起過往吉光片羽，再夾雜著長大後的「明白」，一個層次分明的故事隱然浮現。

但是當他興奮地把靈感分享給旁人，卻屢屢被潑冷水：「誰會想看一個菲傭和小孩的故事？」受電影薰陶多年，陳哲藝的個性不只是細膩、易感，也有非常固執的藝術家脾氣。「我覺得我這輩子，就是一直在證明自己，別人不看好的，我就是要做出來！」

影片輕筆勾勒母親對外傭若有似無的「吃味」，增添人性立體感。現實生活中，陳哲藝（上圖左）與弟弟（右）也在長大後重回菲律賓伊洛伊洛省，和曾照顧他的外傭AuntyTerry（中）重逢，本片英文片名「iloilo」的典故即來自於此。 

求完美 十個月試鏡八千個小男孩

為了這口氣，陳哲藝不容許自己出錯。為了《爸媽不在家》的小男孩演員，他花了十個月試鏡了八千人；為了讓戲中演員回到十六年前的新加坡，他親自找到早已停產的一款口紅；布景的窗簾、沙發、擺飾，都講究到「要說得出那件家具的歷史，是爸爸選的還是媽媽放的？」甚至不惜要求正值六個月身孕的演員一次次重拍。

說他是完美主義者，一點也不為過，但他理直氣壯：「你把細節做足了，呈現出來的整體效果，觀眾一定可以感受到。」看似我行我素的陳哲藝，在電影之前，其實嚴謹謙卑。不過，他的硬脾氣也常讓自己得內傷。

兩年前，陳哲藝接到一個短片計畫，那是新加坡每年農曆新年的例行公演節目之一，求好心切的他，為了搭出講究的布景，自掏腰包超出預算。結果，投資方不願意支付，他只好自行吸收；金額不算多，只是二萬美元左右的欠款，但對當時已經成家立業且小有名氣，卻連「半桶金」都還沒有攢得的陳哲藝來說，仍然帶來一次錐心。

除夕夜當天，他從戶頭提出要包給家人的紅包一百美元，帳戶餘額於是只剩下一塊二毛五。

執著 咬牙接拍廣告還貸款

「那真是太痛了！我當晚回去抱著被單在房裡痛哭，我對自己說，你在搞什麼？你的片子去了那麼多影展、拿了那麼多獎，怎麼會拍電影拍成這樣？」那也是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從此，他都討厭過年。陳哲藝的妻子Rachel回憶：「我聽別人說才知道，原來他後來還是自己咬著牙接拍廣告把貸款還完。」

Rachel是倫敦政經學院經濟系博士班高材生，兩人在倫敦念書時相識。對拍電影一無所知的Rachel遇上Anthony（陳哲藝英文名）後，跟著看遍每年三大影展得獎作品。「他就是個熱情、有夢想，外加有點大男人的人。每當他在堅持一件事情的時候，那個精神是很動人的。」

《爸媽不在家》在新加坡口碑爆棚，陳哲藝的父母當然也去捧場，一家人保持默契沒有討論，但陳爸陳媽驕傲地走告親戚朋友，以行動表達最直接的支持。當年那個為了一個身分介於家人和外人之間的傭人，或說是為了一個年代的消沉而大哭的孩子，不只釐清了對家人的忠直情感，也讓跨越國界的觀眾，都在這小小的故事中找到共鳴。

陳哲藝妻子Rachel（左）力扛家計4年，李安（中）對她說：「妳比我太太幸運，我36歲才拍出第一部片，我不同情你。」(攝影/鄭淳予)

讓李安念念不忘的電影
被譽為日本「國民導演」的一代電影巨匠小津安二郎曾說：「電影以餘味定輸贏。」金馬獎過後2天，導演李安出席國家文藝獎授獎典禮，又一次提起「那部新加坡片」：「很多人還沒看過，怎麼能說爆冷？我們評審頭兩天看到那部片，我看到一半頭皮就發涼了，心想：『哇！50周年搞不好要給一個新加坡片，怎麼辦！』暗地希望它不要再繼續（好）下去。結果一直到結尾，（都好得）沒有話講。出來大家都有一點傻了、面面相覷。我還問：『你們敢不敢投？』他們說：『你不敢給，誰還敢給？』他（陳哲藝）口口聲聲說是跟台灣學習，我們更該反省，新加坡不管是國土還是創作環境都比我們小，為什麼他一個年輕人能做得那麼好？」李安導演的念念不忘，不僅言明此片餘韻無窮，也提醒了台灣人，永遠要放寬視野，刺激自己進步。

陳哲藝
出生：1984年
現職：導演、編劇
學歷：新加坡義安理工學院主修電影、英國電影電視藝術學院碩士
成績：2013年坎城影展金攝影機獎
家庭：已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