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誠：想對我施壓的人 只會碰釘子！

美國紐約時間六月二十三日凌晨十二點，陳光誠站在紐約甘迺迪機場的華航ＶＩＰ候機室，他臉上難掩興奮神情，手中緊握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以及陳雲林來台只需等候七天，他卻等了八十多天才拿到的入台證。這或許不是他最輝煌的一次長途旅程，卻是他歷經千辛萬苦之後，才掙到的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那是他惦在心裡很多年的一個念頭，就是要親自感受，被中共當局指為「只適合西方世界」的民主制度，如何根存台灣。

未能與馬先生見面
「是專制社會與自由世界的博弈」

一個來自中國農村的平民，怎麼會有這樣的抱負？台灣關懷中國人權協會理事長楊憲宏說：「他的主張就像一道突然從地底出現的菩薩呢喃，而且還出現在民主人權觀念像一片汙泥的中國。」

陳光誠在到台灣後的第一場國際記者會上，侃侃而論道：「如果台灣的民主不能影響大陸走向民主，使之進步，專制就會威脅到台灣的民主。」面對總統馬英九未親自接見，他也泰然自若：「我生於民間、長於民間，來跟台灣民間朋友們交流，沒有機會與馬先生見面我也非常理解，但這不僅僅是我們有沒有見面的問題，而是專制社會與自由世界的博弈，大家應該從這個高度去看這個問題。」

二○○六年，陳光誠與前中共國家總理溫家寶，同時被美國《時代雜誌》選為全球最有影響力的一百人之一，《時代雜誌》這樣介紹他：「他有著比明眼人更清楚的自由與人權視野。」但是，這樣的訊息在中國境內銷聲匿跡，當時的陳光誠身陷囹圄，已經成為這個國家的敵人。

陳光誠，生於一九七一年，中國山東省臨沂市沂南縣雙堠鎮東師古村，一歲時因高燒哭瞎了雙眼，也因此一直沒有受到正規教育，直到十八歲，才進入青島盲校，從小學的課程開始學習。雖然教育起步晚，但他學習的速度很快，學會按摩等謀生技能之餘，他還開始自學法律，甚至在法律中獲得啟蒙。

自學法律伸張正義
卻體會到「執行者竟高於法律」

陳家家境貧窮，全家一年的口糧收入不超過五百人民幣，依照中國《殘疾人保障法》，農村失去勞動能力的成年殘疾人士，可以不必繳交「三提五統」等地方層級的農業稅，但他卻被強行徵收了七年；光是九六年，他一個人就被徵收了三六○元人民幣。

為此，他不服氣地拿著《殘疾人保障法》質問收費官員，卻換來「法律雖然有規定，我們就是不執行，你怎麼辦？」的傲慢回答。陳光誠因此深刻體會：「之所以不執行，是因為還可以不執行。」一個高於法律的運作機制，原來影響了百姓的安居樂業。

或許是先天殘疾，讓他更不甘心受到不平等欺壓，陳光誠帶著法律知識，前往濟南與北京「上訪」（中國特有，一般民眾透過相關機構，向上級政府反映問題的途徑），結果，陳光誠成功了，地方感受到「上級」的壓力，於是免除他的稅費，每年還要還給他二百人民幣。

儘管問題不算徹底解決，但這個有折扣的勝利，一夕間，讓陳光誠成了農民眼中的名人，他也開始為鄉里的弱勢農民打官司。

舉凡土地侵占或被亂收稅費，陳光誠寫了一張張狀紙，原告都是地方農戶，被告都是各級鄉鎮政府；二○○二年，這些義舉就讓他登上美國《新聞周刊》封面人物。一連串的維權行動，雖然動搖了基層政府的權威，但因為輿論支持，當地政府不僅隱忍他的「冒犯」，甚至將他樹立為榜樣。○三年，陳光誠被選為臨沂市「十大新聞人物」，電視台還轉播他的結婚儀式，被以「臨沂之光」的規格禮遇。

陳光誠東師古老家牆上掛著的照片，一家人都是樸實的山東農民。 (圖片/達志)

談中共政權衰敗
「靠權力去霸道，才能勉強維繫」

然而，陳光誠終究不是在牢固的軌道上駕駛他的維權順風車。○五年，臨沂市展開大規模的暴力「計畫生育運動」，為控制生育率，發生了很多駭人聽聞的慘案：私設公堂、任意關押居民、隨意罰款、強制結紮、強制墮胎……等。

陳光誠與妻子袁偉靜展開調查，並且透過法律途徑以及媒體的力量，維護這些受害者。不到五個月，陳光誠結合各界關注與聲援，大力在網路上傳布調查報告，不但吸引國內外媒體爭相報導，也讓國家計畫生育委員會介入調查。

但是，陳光誠的生活也開始變得不平靜。多次遭到強行拘捕、刑求，而且幾度失蹤。○六年八月，他竟被沂南縣人民法院以「故意破壞財產」與「聚眾擾亂交通」罪，判處四年三個月有期徒刑。更糟糕的是，在他服刑期間，他家人還遭到鎮上幹部所率領的流氓二十四小時看守監控，妻子等於也在家裡坐牢了。

熬過四年多的牢獄之災，陳光誠回到家裡與家人團圓，卻是進入另一個更大的牢房；家裡被安裝了七個監視錄影機，光是院內的守衛，就有二十五人。整個東師古村僅有一五○戶居民，又因人口外移，常住人口不到二百人，卻有超過百位的外來者，就為了看住陳光誠一家。

在接受《今周刊》專訪時，陳光誠憤慨地說：「『維穩』（維護國家局勢與社會的整體穩定，胡溫體制時的優先政策）經費一年一千萬元（人民幣），不僅打壓我一家人，還打壓外面這麼多網友！」他抨擊道：「當權者一心想把所有的公權力壟斷在手裡，就代表它已經沒有實力在這個社會上去獨立生存，只有靠手中的權力去搶劫、去霸道，才能勉強的維繫。」

被軟禁的十九個月期間，試圖潛入東師古村給陳光誠打氣，甚至是「搭救」他的網友，前仆後繼、不計其數，但是都在村外就受到暴力攔截。外國媒體包括法國《世界報》、美國《紐約時報》、ＣＮＮ等記者，全都被守衛趕出臨沂市；連飾演「蝙蝠俠」的好萊塢明星克里斯汀．貝爾，都被阻攔在村口外。

正當網友在網路上沮喪地說：「二○一二年，全人類都救不出一個盲人。」四月，陳光誠卻奇蹟地逃了出來。

關於他的逃亡版本，眾說紛紜。他只簡單向一家香港媒體交代，自己一個人花了二十多個小時，才逃出東師古村，其中翻了五道牆、摔斷了腿，才透過好心的村民幫忙，把他送到哥哥陳光福的住處，再透過朋友與網友的幫助，逃進美國駐北京大使館，尋求庇護。

陳光誠走遍天涯宣揚人權價值，妻子與一雙兒女都相隨。(圖片/達志)

心疼家人
「說真話代價大，親友都受株連」

「國盲夜逃」的訊息，在網路上傳了開來，他家裡一干守衛才氣得跳腳，甚至準備派車到北京綁架他。後來，陳光誠接到消息得知，妻子被綁到刑警隊，母親也飽受折磨。幾經波折，中央派出國家信訪局官員與他接觸，承諾停止一切對他家人的不法侵害，並調查山東省連年違反人權的犯罪行為。五月中，他與家人踏上美國聯航八八次航班，行自由出入境的權利，前往紐約。

「當時這個承諾不僅是給我的，全世界都有目共睹，可是現在一年多了，完全沒有進展。」說到這裡，陳光誠難掩激動情緒，他的姪子陳克貴，現在還在為當時的正當防衛服刑。

當時正逢美國國務卿希拉蕊訪問中國，對此事也表達一定程度的關切，中共當局事後就以「干預中國內政」為由，駁斥美方後續的關切。對此，陳光誠抨擊：「這不是內政，是內邪！你是在對中國的普通民眾犯罪，在對你的衣食父母實施虐待，每個人都有資格指責你、制止你。」

為心中秉持的善念努力，陳光誠沒有後悔，但想到這一路來，受到委屈的家人，陳光誠頓了一下，放輕語氣：「說出真話的代價非常大，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我的家人與很多親友都為此受到株連。」

「可是這也正是專制體制的一個特點，要透過要脅你的家人，來達到控制你的目的，這就是獨裁者慣用的招數。但它與我打交道那麼久了，應該不難得到一個結論，這招用在我身上，肯定會碰釘子！」他話鋒一轉，又是一番凜然氣概。

短短一年內，陳光誠進入紐約大學法學院就讀，又造訪歐洲議會，所到之處，無不傳誦他傳奇的維權事跡，但他並不貪戀英雄光環。「事實上，這種突圍早就開始了！」他指出，類似臨沂計畫生育事件的百人以上「群體性事件」，從○五年的五萬七千起，到現在已經累積超過二十萬起以上。

「以前，要是被安全局找去『聊天』，肯定把大家都嚇壞了，現在，大多數的人都覺得『你找就找唄，要喝茶就喝唄！』如果以中國當權者倒退十年的標準去抓人的話，現在全國大概有上億人都要被關在監獄裡，顯然這種鎮壓手段已經不能奏效了。」他如是說。

曾到紐約拜訪陳光誠的楊憲宏感嘆：「陳光誠自己手上只有人權的半碗粥，但卻有很強的使命感，會想以自己的經驗警告台灣人，不能忽視專制政權的打壓。」楊憲宏也透露，在美國生活的陳光誠，還是跟在農村裡一樣自己擀麵，也不忘學習新事物，「他是到了美國，才第一次穿上牛仔褲。」楊憲宏說。

與台灣共勉
「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

與陳光誠一起吃盡苦頭的妻子袁偉靜在接受訪問時，臉上只有單純的笑容：「他就想認識真實的台灣是什麼樣子。」

抵達台灣後的陳光誠，在高速公路上，忍不住要求把車窗拉下，感受台灣「自由的空氣」。隔天一早，他更與恩師孔傑榮一起閱讀四大報，收集所有媒體對他的報導。

專訪尾聲，陳光誠揚起招牌笑容說：「咱們老家有句話叫作『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任何人只要有機會受到啟發，或者別人的點撥，那就會讓你突然一下子明白，原來這個社會當中，我所扮演的是這樣的角色！」找到自己的價值，發揮自己的價值，這將是陳光誠帶給台灣人最重要的一課。

陳光誠
出生：1971年
現職：中國維權律師
學歷：青島市盲校、南京中醫藥大學
家庭：已婚，育有一子一女
 

逃到美國大使館的陳光誠（左二），身體十分虛弱，由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右二）護送就醫。(圖片/達志)

陳光誠簡要事紀

1972年　因高燒而眼盲。
1990年　進入盲校就讀小學（也有一說為1989年）。
1996～1998年　兩次上訪北京，為地方爭取取消不合理的高額稅費。
2003年　獲選為臨沂市「十大新聞人物」，被宣傳為臨沂的驕傲。
2005年　向媒體揭發臨沂市「計畫生育暴政」，8月起遭到監視。
2006年８月　遭沂南縣人民法院以故意破壞財產和聚眾擾亂交通罪判處４年３月刑期。
2010年９月　出獄，隨即被軟禁在家長達19個月。
2012年４月20日　逃出東師古村，26日進入美國駐北京大使館尋求庇護。
2012年５月20日　抵達美國，美國紐約大學法學院提供獎學金就讀。
2013年６月　預定為一年的停留期屆滿，紐約大學要求陳光誠於15日前離開學校。
2013年６月23日　抵達台灣，展開為期18天的參訪。
 

(攝影/陳光誠)

「聽聲辨位」 陳光誠會拍照

楊憲宏到紐約探訪陳光誠，陳光誠一時起了玩心，拿起相機要幫楊拍照。只見他一手托著相機下緣說：「我要維持水平！」一邊又說：「楊大哥，你跟我說話，好讓我知道你的位置！」靠著「聽聲辨位」，就拍下了這張照片（右圖）。此外，因為他從不懂得穿牛仔褲，深怕穿得太低、褲子掉下去，妻子見楊穿牛仔褲來訪，就鼓勵他：「楊大哥也穿牛仔褲啊！」陳光誠好奇心起，問楊憲宏：「能不能參考你怎麼穿的？」經「觸覺」後恍然大悟：「原來可以繫腰帶！」

中國維權人士錄

劉曉波
服刑中
曾任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講師，參與過六四運動。2008年，因起草《零八憲章》，被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處11年有期徒刑。2010年，於服刑期間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胡佳
軟禁在安徽老家
自大學時期開始參與環保運動，也從事愛滋病患維權工作，長年被歸為異議人士。2008年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處有期徒刑３年６月，同年也獲得歐洲議會頒發薩哈羅夫獎，表彰他在人權領域的貢獻。
 

杜斌
已遭公安逮補
前《紐約時報》北京分社攝影記者，2013年５月出版《天安門屠殺》一書，外媒稱為：「第一本由身處中國大陸人士編著、揭露六四屠殺的書籍，也是第一位出版六四書籍的中國媒體人。」月底即被北京公安以「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罪名逮捕。
 

艾未未
受當局監控
知名中國藝術家，2008年汶川大地震在網路上發起「受難學生調查」活動，並要求政府機構公開災情與捐款明細等資訊，未獲回應，自此開始以創作方式聲援多名維權人士，其後遭當局多次指控（逃漏稅）及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