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知名作家白先勇近年不只致力於推廣崑曲,更蒐集史料,重新勾勒記憶中模糊的父親,十餘年來,他蒐集了九百餘張珍貴照片,搭配文字敘述,編撰成「身影集」——《父親與民國》,那是一輯人子對父親思念寫成的史冊,在父親節前夕翻閱,別具意義。
七月的台北,一個頎長的身影來到台北市議會,七十五歲的白先勇揩去額角一滴汗珠,為了家族的墓園,這已是他在一個月內第三度造訪議會。
白先勇的雙親,前國防部部長白崇禧將軍與夫人馬佩璋長眠於台北市六張犁回教公墓,白氏子孫在此建立家族墓園「白榕蔭堂」,園內綠蔭蔓草,靜謐莊嚴,但今年四、五月間卻不得平靜。先是園內珍貴的龍柏遭竊賊盜砍,後又因為回教協會未按期繳交租金受到波及。為保先人安寧,白先勇尋求議員協助,要將家族墓園申請為古蹟。
事實上,白先勇近來不只為家墓中的磚瓦花草努力,他已花了超過十年的時間為父親寫傳。
卷帙浩繁史料 找尋父親身影
白先勇的先父白崇禧將軍是民國早年「廣西軍」的靈魂人物。年僅二十餘歲就展現軍事長才,率「廣西軍」支援國父的國民革命軍,出任參謀長,誓師北伐,後又建設廣西,成為民初享譽全國的「三民主義模範省」,「國民黨桂系」成了白崇禧的代名詞。
八年抗戰期間,白崇禧擔任蔣介石的最高軍事幕僚,提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取時間」等重要戰略,「台兒莊大捷」更讓他成為家喻戶曉的抗日英雄。
但到了國共內戰期間,蔣、桂之間的軍事布局策略不合,最後國民黨兵敗台灣,白崇禧舉家來台,雖仍有將軍頭銜,但卻遭蔣介石投閒置散,甚至受到特務嚴密跟監。
與白先勇相交半世紀的好友,作家隱地(爾雅出版社發行人柯青華)這麼說:「他的成長背景是很特別的,父親在外是位大將軍,有典型中國男人的模樣,孩子對爸爸總是只有匆匆一瞥的威武印象。可是爸爸到了晚年,背著手在家裡走來走去,那麼落寞,兩種父親都是很強烈的形象。」
十二歲前都由母親帶大的白先勇,只曉得父親是別人口中的大英雄、大將軍,但來到台灣後,父親卻什麼地位都沒有。他只和父親在台灣一起相處了十一年,就赴美深造。
或許正因為年少就看盡父執輩的起落,才能刻畫出《台北人》中的滄桑感,也或許是太過年輕,來不及細細觀察父親的兩種形象。白先勇在耳順之年後,卻開始緬懷父親,像是要把過去沒仔細看清的,做一次全面的回顧,也把來不及對父親說的話,化為每禎照片充滿感情的圖說。
大將有志難伸 心中深埋咎責
白崇禧一生經歷大風大浪,曾經輝煌,卻在一夕間只剩下名存實亡的空殼,身為人子的白先勇很替父親抱不平,但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在台灣始終保持著不卑不亢的尊嚴,從未懷憂喪志。
父親案頭的《飲冰室文集》、《資治通鑑》因為一讀再讀,頁角已經捲起,不再有機會馳騁沙場,就轉戰棋盤。白崇禧曾在因緣際會之下,輸給年方十一歲的圍棋神童林海峰,一時起了愛才之心,四處替他籌款,最後送他到日本,拜師吳清源。「他這麼幾十歲的一位老將軍,帶著那麼小的孩子到松山機場,那張照片我看了都覺得動人。」
白崇禧雖不在其位,但對經濟建設、地方治學都很關心,四處參觀與民間交流。他就曾主動求見前行政院院長陳誠,力主將台南工學院改制為大學,後來,果真順利改制為成功大學,這段軼事也被列入校史記載。
然而,重視教育的白將軍卻對家中的兩個幼兒沒轍。
「他一天到晚要看我們的成績單喲!」說起這段往事,白先勇眉飛色舞笑得樂呵呵。「我自己愛念書、會考試,所以就不必他操心,但我最小的弟弟卻把他氣個半死!」
白家總共有十個兄弟姊妹,幾個孩子有分爸爸黨、媽媽黨,甚至是騎牆派。早年父親征戰沙場,家中大小事全由母親張羅,晚年父親回歸家庭,卻也把軍紀嚴明那套帶進家裡。白先勇排行第八,兩個弟弟幾乎都在父親的軍事管教下成長,鬧出不少家庭革命。夫人馬佩璋還曾經對大將軍開玩笑:「我帶大八個,個個都好好的,你連兩個都搞不定。」
「其實我父親是補償心態,他小時候環境不好,要讀書很難,才想要我們爭氣。仔細想想,我父親優點也挺多的!」說著,白先勇若有所思地輕輕笑了,像是追贈來不及給父親的肯定。
白先勇在就讀建中時,本有機會保送台灣大學,但他沒和父母商量,就自作主張地申請保送成功大學水利系,直到放榜了,父母才知道。結果白先勇到成大讀了一年,發現興趣不在此,又重考回台大外文系。
「現在想起來,我也滿任性的。」先斬後奏的白先勇對父母聲明:「我要回來(台大外文系)念書,這是我一生的理想!我有我要追求的東西!」大將軍聽兒子如此振振有詞,也淡然同意:「那你去吧。」白先勇揚起嘴角:「他算很開明的,就這樣成就了我自己的理想。」
晚年的父親沒有沙場英雄的霸氣,面對叛逆的兒子,就算氣得說不出話,也得做出退讓。但一封父親寫給昔日同僚的信,卻讓白先勇感觸很深。那是民國五十五年,已臥病在床的白崇禧託人帶了一封長信,給旅居香港的廣西省主席黃旭初。
「黃旭初是民國三○年代,和他一起治理廣西的老部下,兩人私交甚篤,無話不談,但我父親那封信裡,言不及私,通篇都在分析國際局勢。那時越戰正打得厲害;他說,中共如果和美國有正面衝突,那就是反攻復國的時機。」「你看他,這真是…!」白先勇的語氣頓了一下,像是對父親如此年邁卻還懷志報國感到荒誕,卻也透露出一絲不捨。
白先勇說,父親在台灣十七年,心中一直深埋咎責,覺得自己丟了大陸。「他最常吟陸游的《示兒》詩:『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註:表達南宋偏安江南,老將有志難伸之意。)我小時候懂是懂一點,但卻不知道那麼深,直到看到那封信,才發現那是我沒有體會到的心情。」
在那充斥口號的台灣社會,白先勇也會跟著唱:「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父子看似是唱同調,但內心的距離卻很遠。而今重新再唱出那段旋律,白先勇不禁莞爾:「以前還覺得可笑,但原來,我的父輩是很認真、很創痛地看待這件事。」
21歲的白先勇(右)重考回台大外文系,白崇禧(左)穿戴一身整齊的軍裝,和兒子在家中合照。
手握春秋筆 化胸中綿長思念
白崇禧於五十五年過世,當時白先勇的《台北人》才寫到第一、二篇,六十年《台北人》正式出版時,白先勇在卷首題下:「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
白先勇的好友,國家文藝獎得主聶光炎形容:「白先勇的《台北人》是以文學來寫歷史的滄桑,《父親與民國》一書,就是以歷史來寫歷史的滄桑。」
如今,白先勇以堅強的史料鏗鏘地為父親平反,他笑言:「如果我父親還在,應該會很高興,我替他把一些話講出來了!」
白先勇曾向友人透露驚喜:「對岸的審查居然過關了!而且幾乎沒有改動。」他在中國跑了幾場新書講座,都獲得很熱烈的回響,「連黨性很重的人民大學,都邀請我去了!」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陳芳明評此書:「經過五十年的沉默,白先勇終於說出壓抑許久的內心話,那種凌遲必須在出版兩冊史料之後,才得以解脫卸下。歷史並不永遠站在統治者那邊,這次由現代小說家白先勇出手,至少可以為他父親扳回一城。」
白先勇畢其功將父親戎馬生涯和落寞晚年的身影蒐集齊全,同時也拼湊出戰亂時期許多懸而未解的歷史真相。不過,對他個人而言,以最考究的精神回顧父親的身影,或許更道盡人子對父親綿長的思念。
民國初年戰事頻仍、動盪不安,白氏一家12人在對日抗戰勝利後齊聚一堂,也是唯一的一張全家福照片(前排左一為白先勇)。
白崇禧(右)與蔣中正(中)在抗戰期間關係密切,圖為抗戰勝利後與何應欽(左)至南京中山陵謁陵,席地野餐。
民國52年1月,白先勇(右)赴美,白崇禧(左)送行於台北松山機場,這是他與父親的最後一張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