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綿綿、北風凜冽的深夜,恆春基督教醫院大門前,疾駛來一輛車,一位老人從擔架被扛了下來,醫院人員還來不及詢問發生什麼事,車子已轉頭呼嘯而去。
冬雨綿綿、北風凜冽的深夜,恆春基督教醫院大門前,疾駛來一輛車,一位老人從擔架被扛了下來,醫院人員還來不及詢問發生什麼事,車子已轉頭呼嘯而去。
位於台灣最南端的恆春半島,有許多孤苦無依的老人、小孩生病了,負擔不起醫藥費,當地人第一個反應,就是把他們往恆春基督教醫院送。
一九五六年恆春落山風吹起時,一群來自芬蘭的宣教士在此落腳闢建醫院,挑起照護台灣尾弱勢族群健康的責任。當這些宣教士逐漸凋零、離開後,卻找不到接棒者,因為一般台灣醫師多不願意到如此偏遠的角落。
十年前,桃園機場大廳,黃健榮與妻子、年幼的兒女,依依不捨地道別。就在全家移民加拿大的前一刻,黃健榮決定獨自留下來,隻身前往恆春基督教醫院服務。
生長於香港,在台灣念醫學院的黃健榮,於人生巔峰之際,四十歲,放下人人稱羨、安穩舒適的生活,忍受與家人相隔千里的思念,做了這個不容易的決定。
(圖片來源/恆基提供)
從小遭家暴加入幫派 金盆洗手後 每天苦讀考上台北醫學院
「恆春半島上,很多都是經濟能力不好的老人、小孩、原住民。」黃健榮說:「我也過過苦日子,讓我對弱勢朋友們的處境感受更深,知道那種無力、無助的感覺。」
從小,住在龍蛇混雜的香港九龍木屋區,黃健榮家境十分困苦,「我爸媽生了十二個小孩,但有一半都不幸夭折。」由於物資缺乏,幼時的黃健榮也得去教會排隊領牛奶、 麵粉。
「小時候家裡很小、人很多,常常打來打去,」黃健榮回憶:「父母感情不好爭吵,父親與哥哥拿刀、玻璃瓶大打出手。」家庭暴力讓黃健榮留下陰影,他開始在外面結交兄弟,聚眾鬧事。直到有一天,他被「哥兒們」出賣,才頓悟這樣的朋友關係僅僅建立在利益上,厭惡起鬼混的荒唐日子。
浪子回頭的黃健榮開始奮發讀書,學校宿舍晚上十點熄燈後,還跑到唯一有燈的廁所裡繼續苦讀,終於如願來台考上醫學院。
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之後,黃健榮平步青雲地相繼在馬偕醫院擔任內科醫師、西園醫院任職內科主任。辛勤地工作,為他帶來優渥的待遇,然而,物質愈來愈豐厚的他,內心卻愈來愈空虛,甚至沉迷於炒股票等金錢遊戲。
四十歲時,一趟恆春之旅,改變了他的生命。他憶起大學時在恆基見習的情形,「簡陋的診療間,下雨天會漏水,醫護人員得修屋頂,開刀時還有老鼠跑來跑去。」黃健榮說,「但那些外籍醫療宣教士卻從不喊苦,他們奉獻的精神,很讓人感動。」身為基督徒的黃健榮,當時就曾許諾日後願到此服務。旅行歸來,他決心兌現承諾。
受宣教士感動志願奉獻 請不到醫師 要兼顧數診還得值夜班
「都市已經有很多醫師了!但恆春半島就是缺醫師,很難有年輕的醫師下鄉服務。」黃健榮在別人的需要上,看到自己的責任,但這個需要,對任何願意奉獻的醫師,都是體力與精神的巨大挑戰。
因為人力嚴重不足,醫師必須是「全才」,從內科、外科、家醫科、婦產科、小兒科、血液透析、急診值班等,身兼多重專科才足以應付。
曾經,黃健榮同一時間兼顧內科門診以及急診,「內科門診看完,如果急診有需求,就趕快跑到急診室,處理好緊急傷患之後,再跑回內科看診。」
不僅身兼數科,黃健榮也身兼數職,擔任主任醫師時,除了處理繁雜的行政事務,還得值夜班,最高紀錄曾經一個月有二十天的夜班。有一次,他因為持續值夜班太勞累,心律突然嚴重不整,就快休克的他,因為沒有其他醫師可以幫忙,他還得硬撐著身子,一邊教導護士如何為自己急救,性命垂危,連電擊器都已經準備好了。
「為什麼不增加人力?」我們問道,黃健榮無奈地表示:「在這裡,十年、十五年都請不到內科醫師,就是這麼困難。這是我們這個地區(指恆春)共同的問題。」
不但醫師難覓,就算找得到,也留不久。「因為這裡生活指數比較低、享受指數比較低,兒女教育的問題也比較大,」黃健榮說,「曾經請到一對醫師夫妻,兩人最後離開的原因是沒有雙語幼稚園。」
恆基現僅有十五位醫師,要照顧恆春居民的健康,已是沉重負擔,更吃力的是,當地的山地巡迴醫療、學童健檢、社區訪視、照護等,也都必須由醫師親力親為。
「恆春許多獨居老人遭兒女遺棄,或本身沒有家人,我們去探訪時,發現他們根本沒有東西吃。有些老人得了失智症,不知道食物過期了,還吃餿水果腹。」恆基企發室專員黃新詠表示,「有老人甚至左眼已經失明了,自己都不知道,你很難想像現在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恆基醫師與工作人員時常當志工,開交通車到偏鄉部落探訪,送餐給老人。
(圖片來源/恆基提供)
每月有三百萬財務缺口 賣咖啡募款 醫師兩年不支薪情義相挺
除了缺人,恆基也缺錢。到恆基看病的多是弱勢族群,有些人繳不起醫藥費,就成為醫院的成本。在恆基工作十多年的社工室主任林寶玉說,「有時候,別家醫院還會把付不出醫藥費的病人往恆基丟。」因而更加重恆基的財務負擔,前院長陳雲址甚至曾經賣掉自己台北的房子來發員工薪水。
四年前黃健榮接下院長的重責大任後,「校長兼撞鐘」的他也得四處募款。「院裡開始賣咖啡、咖啡杯,一杯十塊錢、一點一點地募。」
難得的是,即使財務困難,恆基的醫師也不會濫開藥來討好病人,增加收入。病患林明忠就說,「恆基的醫師比較有愛心,但比較不願意開藥。」
目前恆基每個月平均仍有三百萬元的財務缺口,付不起高薪,只能靠醫師情義相挺,「曾經有一位從美國回來的醫師,甚至兩年不支薪。」黃健榮說。
原本,黃健榮只預定在恆基服務一兩年,沒想到轉眼竟已十三年過去了。一路走來,雖承受巨大壓力,但不忍拋下這群需要他的人們,黃健榮從未想過要離開。每當遇到困難,不知該如何紓解時,他會跑到墾丁海邊吹海風,或是到速食店喝杯咖啡,放空發呆。「最難過的是過年時,家人都在國外,我只能到大賣場聽聽新年歌曲,感受一下過年的氣氛。」
台灣出生的張健昌(左)與陳雲址(中),在美國執業三十年。退休後,放棄愜意生活,千里迢迢回台照顧弱勢居民健康。(攝影/陳永錚)
老醫師返鄉照顧弱勢
恆春基督教醫院在宣教士逐漸凋零、離開後,一群台灣退休的老醫師,退而不休,肩負起照顧弱勢居民的責任。(攝影/陳永錚)
一家醫院得四個奉獻獎 年輕醫師不返鄉 退休老醫師再披白袍
在恆基,像黃健榮一樣犧牲小我的,不只他一位。小小的恆基出了四位醫療奉獻獎得主,除了黃健榮,還有外籍宣教護士馬麗娜、小兒科權威醫師張健昌,以及眼科權威醫師陳雲址。
張健昌與陳雲址雖是台灣出生長大,但後來在美國執業達二、三十年。退休後,原可以過著愜意生活的兩人,聽聞恆基醫師人力困窘,再度重披白袍。
「當醫師就是要照顧病患,哪裡需要我,我就去哪裡。」張健昌表示。「比較遺憾的是本地長大的醫師,卻不願意回來。」黃健榮嘆息地說,目前恆基的醫師,六十歲以上的有五位,黃健榮呼籲年輕的、在地的醫師,能多回到自己的家鄉來服務。
恆基的醫師,每天住在宿舍裡,幾乎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地守著台灣最南端的小鎮人民,就像鵝鑾鼻燈塔默默地照亮大海中的船隻一般。
門診間傳來夾雜台語、原住民語的問診聲,原來是黃健榮為了拉近與老人家的距離,很努力地學習台語和原住民話,就像當初白人宣教士努力學習國、台語一樣。
曾經,一群白皮膚、藍眼睛的「阿兜仔」(台語:外國人),在台灣的海角到處為人診治病痛、探望孤苦,所到之處,總引起一陣騷動與指指點點;然而,他們的懇切與無私的付出,終於贏得信任。
當這些外籍宣教士逐漸離開後,還好有黃健榮、張健昌、陳雲址等醫師,大老遠從香港、美國回到台灣,讓恆基幫助弱勢的精神能夠繼續。但是,他們之後呢?找不到年輕醫師、沉重的財務負擔,在在讓人憂心,恆春基督教醫院,會不會成為歷史名詞?
黃健榮
出生:1945年
現職:財團法人恆春基督教醫院內科醫師
經歷:西園醫院內科主任
學歷: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
得獎紀錄:第19屆醫療奉獻獎得主、1998年台灣醫療典範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