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民國三十六年出生,今年七十一歲,一輩子都住在池上,只有一陣子去外地念臺東女中。我對池上最有記憶的就是大坡池,那時候孩子憨膽呢!
池上童年
我們常划著竹筏去採菱角,到處都是菱角,一天到晚菱角吃不完。水一捧起來,就是一堆小蝦小魚,那時候超棒的!以前池上飯包的配菜,就是大坡池裡的小魚蝦,便當的肉都是前晚先醃過,早上起來再炸,超好吃!
我出生的地方就是現在火車站前的中正路,我在那邊出生長大,後來才搬到中山路。那時候中山路還崎嶇不平,很多石頭,一般人都打赤腳在路上走,每天這樣走也習慣了。以前大部分池上人的日子都很苦,小孩都打赤腳,哪有鞋子好穿?
穿的衣服都是破破爛爛,補了又再補。住街上的人經濟比較好些,很少打赤腳,小孩有新衣服可穿。我的媽媽很會縫紉、織毛線,還會做衣鞋,我從小沒打過赤腳,都穿著媽媽做的布鞋,那布鞋超好穿,底下厚厚的一層,鞋面的手繡花紋好漂亮,同學常常很羨慕,「玉修,妳好好命喔!」因為家裡做生意,經濟比較好,生活過得算不錯。
民國三、四十年時,小朋友上學都是提著藺草編的籃子,書就放在裡面,不然就用母親做的大布巾,把課本捲在布巾裡,斜綁在身上。民國四十二年,我讀小學一年級,書包是媽媽用布做的。
以前池上街上的孩子家境通常比較好,我的鉛筆盒裡面有很多鉛筆和橡皮擦。講到文具,勾起我小時候的回憶。我有個小學同學,現在大家都喊他蕭春生老師,他的爸媽是山東人,所以蕭老師個子也高,坐在教室最後面。
那時候我瘦瘦小小的,坐在最前面,座號是一號。我是班長,上課時會巡一下,我看到他沒有筆好寫字,也沒有橡皮擦,什麼都沒有,坐在那邊猶豫。我就拿個小刀,把鉛筆削一削,分給他,把擦子割一半給他,寫錯了可以擦掉。
蕭春生老師的爸媽在大陸已經結婚,民國三十八年跟著政府撤退來臺灣。外省人逃難來臺灣,很辛苦,非常刻苦,那時候池上鄉公所正好缺文書,蕭老師的爸爸文書也寫得滿好,在公所做文書的工作。還好有那份工作,不然家裡幾個孩子,不知道要怎麼生活,他又是老大,那時候公務人員薪水很少,一個月才幾百塊,日子過得很清苦。
沒想到我的同學長大後,書法寫那麼好。他跟我說:「玉修,我以前真的很感謝妳,妳對我真的夠好的。」他一直記在心裡,送了我很多字畫,樓上房間掛著七幅他的書法,我把它們框起來。看到他的字,就想到以前。
民國六十三年,我去念臺中商專,算是空中專科學校。每個週末去臺東市上課,每隔一個月到臺中商專上課,丈夫很支持我,就是他鼓勵我去念的。那時老大才一歲,還抱在手裡,每次就是這樣背著孩子去臺東上課。
每個月去臺中一次,先從池上搭火車到臺東市,那時臺鐵南迴線還沒通車,公路局還是金馬號,從臺東轉搭金馬號到臺南、高雄或者屏東,最後搭火車一路到臺中。要是明天要上課,今天一早就要出發了,去臺中上課這兩天,孩子都是丈夫帶。
孩子從小家教很重要,不能離開孩子太久,當天上完課就馬上趕回來,一路轉車,回到池上已經晚上十一、十二點了,現在講起來也是很有毅力。後來因為孩子還小,早產的孩子毛病比較多,免疫力比較弱,發高燒又腸炎,就沒有繼續讀了,剩半學期就拿到證書了呢!可是孩子生病了,孩子還是比較重要,就沒繼續讀了,很可惜。
鼎東客運的黃金年代
民國六十六年,我開始在鼎東客運池上站賣票。那時鼎東的生意真的非常好,賣票的只有我一個人,還兼賣菸酒、零食、糖果餅乾、玩具,超忙的!除了賣票員,還有一個站長、副站長,加上司機、車掌小姐,光鼎東客運山線的車掌和司機就將近五十個。
那時候錢又很大,一張從池上到臺東的全票才十九塊而已,一天賣出去的票就將近兩萬塊。搭鼎東從池上到臺東大概一小時四十分鐘,那時火車班次少,鼎東又比火車還快一點,所以當時的池上人外出幾乎都靠鼎東客運。一天光是從臺東駛來池上的車就有十七、十八班,到晚上八點才結束,乘客非常多。
臺鐵還沒有自強號,光華號算是最頂級的,光華號之前,去臺東要三、四小時,我還在臺東市念女中時,一、兩個月搭火車回池上一次,假如明天要回學校報到,今天晚上就要搭夜車去臺東。那時候還沒有鼎東客運,火車班次太少,回來一趟不簡單,花的時間相當於現在的池上到高雄。
客人一上車,車掌小姐就收票,撕一半,一半給客人當存根,下車再把存根還給車掌小姐,這樣就沒有辦法逃票。車掌一吹哨,表示車子可以開走了。那時每位車掌小姐都非常愛漂亮,大多是原住民,漢人較少,比例差不多六比一。客人看到車掌小姐很漂亮,有時候也會虧,有的車掌小姐就這樣和客人對上眼,就結婚了。
有的人經濟比較不好,投機取巧不買票,不是偷偷爬窗戶,就是先躲在停車場,趁司機車掌外出休息時,偷偷從窗戶爬進去,躲在車子座位底下。車站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在車站相罵、情侶吵架、瘋子,還有一路在車上大吵大鬧、喝醉在車上大小便的人都有,都是司機自己負責清理。
以前男女老少都搭鼎東,因為人多,比較沒身高限制,有人帶比較大的小孩,都沒跟他們收票。後來因為生意變比較差,開始設定身高,劃一條線,超過這個高度就要買半票了。
民國七○年代初就沒有車掌小姐了,因為開始使用電腦售票,客人都在站裡買票。民國七十一年底,自強號開始停靠池上,火車班次也變多,之後鼎東客運的生意落差很大。但自強號沒有停靠的村落,那裡的居民還是需要搭鼎東。再後來,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車了,更少人搭鼎東。
這個狀況很尷尬,但鼎東不能廢掉啊!搭的人多半是住偏遠地方的村民,很多是老人家,或是經濟比較弱勢的人,雖然目前鼎東車票比火車貴,但因為村落對外交通不方便,有些人到火車站不方便,有的人行動不便,走不了那麼遠,只好搭鼎東。鼎東客運停靠很多村落,所以開車的行程會拖延一點,比火車慢,可是很多獨居老人,沒有鼎東不行呢!
有的老人想去關山慈濟醫院看病,走不到火車站,只能打電話叫計程車。看一次病,要花那麼多錢,要是經濟又不好怎麼辦?很多老人到關山看病還是搭鼎東,所以鼎東不能廢掉,但營運狀況又不好,後來的鼎東,要不是交通部有補助,不然真的會倒閉呢!雖然有政府的補貼,我還是希望它能夠多賺錢。
民國八十幾年的時候,司機收入差不多兩萬二、兩萬三左右,換作現在,光養家還不夠。我曾問那些司機,他們說這樣的薪水養母子養不好,光靠一個人的薪水真的很辛苦,還好太太有兼差幫忙賺。
以前沒有健保,孩子都生兩、三個,司機也很辛苦,有時因為孩子生病沒有錢,薪水又不高,常跟我借錢,有借都有還,要信任他們,就是知道他們有困難才會向我們借,對不對?
我民國九十年退休,退休前兩年我變成池上站站長,校長兼撞鐘。那時候太累了,因為司機很會脫班,有時孩子生病、身體不舒服,沒有請假就脫班,我當站長要臨時調動司機來池上載通勤的學生,還要確認從臺東託司機們載的東西有沒有進站,例如輪胎、日用品,當時都是托鼎東客運送過來。
當站長真的很累,才兩年胃病就來了,因為身體不好就退了下來。從六十六年到九十年,在鼎東客運整整二十五年。
我退休之前,鼎東的生意已經不好了,我的薪水也是抽成的,到我退休前,一天賣出的票才兩、三千塊而已,一個月薪水也只有兩、三千塊。民國八十幾年以後,一個月薪水都只有幾千塊而已。
目前臺灣財政赤字,又高齡化,就和日本一樣。年輕人一個月薪水兩萬多一點,只夠自己花,經濟基礎好點的年輕人才可以養家,才能給孩子較好的教育,目前每況愈下,我感覺,三年以後會更差。
我現在出門就是去看兒孫,大兒子總算熬過來了,晚上可早一點下班,小兒子真的拚死拚活,薪水就算不錯,也是血汗錢,晚上八、九點才到家,很心疼呢!老婆也在工作,小孩託給岳母,我跟他們說:「媽媽自顧不暇了,我沒辦法幫你帶。
而且我也要畫畫、寫字,我自己的興趣還是要培養,我要做自己。我以前為了你們,現在我要為自己著想,從我的興趣從新出發,不能再幫忙帶孩子。」
來不及說再見
兩年多前,我丈夫突然在臺北過世,當時是去看孫子,突然間心肌梗塞。才剛從兒子家離開,準備走回女兒家,沒走幾分鐘,丈夫突然說很喘、很不舒服,說要喝水。我趕緊去買一罐水給他喝,他喝了幾口,回到女兒家,在客廳坐沒兩秒鐘,就跑去廁所吐。
一下子滿身汗,好像淋到雨,臉變紫色,前後沒十分鐘的時間,就過往了,就這樣子。我當時一直在他身邊,那時候真的……我過去也在社團學過急救法,但是一緊張害怕起來,嚇到不知道怎麼幫他做CPR,一下子,就這樣過去了,沒有送醫院,來不及了。
後來醫生診斷是心肌梗塞。那時候真的生不如死,實在是痛不欲生。我的丈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我的良師,也是我的益友,脾氣好、學識好、人很客氣,對孩子、對我非常好,突然間猝死,我真的不能接受。
丈夫過世後,我暴瘦十公斤,沒吃沒睡,他平時對妻子孩子很好,是個很有教養、很有耐心的人,就這樣子,很不捨。現在算起來也兩年多了,好快,時間過得真快。
那時兒子媳婦三兩天就打電話回來,怕我想不開。我跟他們說:「媽媽很堅強,只是爸爸一下子這樣去了,很捨不得。我不會尋短,你們放心,你們這幾個孩子都這麼孝順,我不站起來怎麼可以?」我還是孩子們的支柱,我要是倒了,一下子失去兩個,孩子怎麼辦?就這樣慢慢調適自己的心情。
那陣子嚴重憂鬱,晚上睡覺突然醒來,眼睛一張開就悲從中來,只能慢慢調適,不能一天到晚苦著臉,再怎麼想也挽回不了,要堅強地走下去,不能說心愛的人走了,自己跟著他這樣子,起碼孩子還在身邊,我還是孩子們的支柱,就一直這樣想,差不多一年半,我就走過來了。
不過夜裡多多少少還是會夢到丈夫回來看我,跟我講話,他會跟我聊一些家常話,有一陣子我夢到他跟我說:「我很捨不得妳,我就這樣走了,很捨不得妳。」他說:「妳是我的好妻子,妳是我們家裡最大的棟樑。」攬著我,一直哭。到目前為止還是常夢到他呢!
樂齡繪畫班
兩年多了,現在心情好轉了,還好平時我都有在培養興趣,寫書法、畫圖,偶爾去社區唱唱歌,在家裡也會唱唱歌。我參加樂齡班四年了,我覺得這是我最好的興趣,真的。
我本來就喜歡塗塗畫畫,我還參加書法班,星期二寫書法,星期四畫畫,星期五幼兒園的代間學習活動,年底樂齡繪畫班還有展覽,池上火車站現在也有展出大家的畫作。
我練的書法有好幾種,隸書、行書、行草書、大篆、小篆,還有硬筆字。專心在畫畫、書法,能夠讓我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
平常白天家裡就剩我一個,週末女兒才在家,一個人在家時,就畫畫、寫字。畫畫時我完全沒有想其他事,就是靜,心裡很單純,一心把圖畫好,沒有雜念。有時候放音樂來聽聽,看著畫,賞心悅目。畫畫的靈感,來自出國旅遊看到的風景,我去北京天壇,印象很深刻,回來後就把它畫起來。
去九寨溝回來後,我畫了九寨溝彝族的女孩子,她們背著竹簍,打赤腳,打扮得很漂亮但又打赤腳,不合邏輯的感覺,我印象很深刻,一回來就馬上畫起來,才不會忘記。我畫她們穿的傳統衣服,不是看著照片,只憑我看到的印象,輪廓先畫出來,細節部分再慢慢去調配。畫這些,非常開心。
我平常煮飯炒菜時喜歡哼哼歌,畫畫、寫字、唱歌,這三樣都是我的最愛。每星期五去幼兒園參加代間學習,和小朋友一起玩、一起畫畫,只要沒有生病,我都會去。跟孩子一起畫畫,主要是看他們畫些什麼,看他們腦海裡想著什麼。跟我一起畫畫的是慶豐餅店家的女兒,很喜歡講話,她說:「阿嬤,我畫得好漂亮,我畫綁辮子的女生喔!前面還有頭髮。」
她還不會說「瀏海」,她說前面還有頭髮。跟孩子一起畫畫,好像回到童年,好像跟自己的孫子玩。人家說帶一個嬰兒要消三年,就是說帶一個孩子到長大可以走路,要整整三個年頭,想到以前我們也是這樣子,很像自己的孫子、孫女。小朋友還會幫我按摩呢!他說:「阿嬤,妳好辛苦,我給妳按摩。」
早上醒來,想到我又多活了一天,這樣不是很好嗎?不要太悲觀,人生本來這條路就遲早要走了,什麼時候走,自己都想不到,快樂也是一天,愁苦也是一天,盡量把自己的心情放寬。現在除非晚上夜深人靜才會想到我丈夫,平常白天我很專心畫畫、唱歌,我不想……以外的事情都不要想,別煩惱那麼多,再煩惱,有些事情也彌補不回來。
生病時,我也是照常在家畫畫、寫字,女兒有時會念我,生病了還在畫畫、寫書法,不要寫了,好好躺著。我說我在床上躺那麼久我受不了,畫畫也是種心理治療,會感覺開心,身心理都會變好。
去樂齡繪畫班上課也很開心,可以去那邊聊天,不會畫的人就請教別人怎麼畫,同學就教他怎麼打底、打草稿、從哪裡開頭,「喔!原來是這樣子!」下次就比較會畫了。老師只有一個,如果每個學生都喊:「老師這個怎麼畫?」一下也教不來,所以老師安排比較資深的和新來的同學坐一起,互相幫忙。
有些同學年齡比較大,不像年輕人反應比較快,不知道怎麼開筆,我們先教他怎麼開頭、怎麼打底,下次就知道了。
以前只有學生時代才能塗塗畫畫,之後生孩子、帶孩子、工作,完全沒有時間畫畫,等孩子長大,去樂齡班後才開始畫。我現在很想畫一張非常漂亮、非常賞心悅目的畫,參加展覽,讓大家看到我的進步。展覽最主要是讓人家知道,多多少少我們還是沒有把自己的興趣荒廢掉,對自己也是一種鼓勵。
多畫多學,總是好處。等到孩子大了、退休,才找回原來的自己,我現在七十一歲,從學生時代到現在,整整四、五十年,才把自己的興趣重新找回來,你想想這多麼珍貴!所以除非身體不好,還是家裡有什麼重要事情,我幾乎沒有缺課。年紀不是關鍵,隨時都可以開始。
(本文摘自《池上二部曲:最美好的年代》,白象文化出版,李香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