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峰並沒有如我們預設的場景之一,在移除呼吸器後離開。我想他捨不得媽媽。
沒有經歷過困難決定的人,不應該殘忍地去批判他人的選擇,這是我在一次次死亡歷程的幽谷伴行中,用病人、家屬,以及我自己一窪窪的淚水所映照出來的謙卑體悟。
有關於生命的抉擇,不是只有「放手」與「不放手」那麼簡單。我從一個不忍看見苦楚而和別人談「放手」的醫師,到現在,我還是一個不忍看見病人苦楚的醫師,但我覺得一起和病家經歷「放手前」的痛與慟,遠比看到「放手」的結局更珍貴。那一段「難以放手」的擺盪掙扎,閃耀著生命中最動人的牽腸掛肚。
我們的心,俱皆糾結
傷痛的母親,叫做「愛」。
呼吸加護病房傳來一則會診。三十歲的國峰,車禍後嚴重腦出血昏迷,經過三次呼吸器脫離訓練都失敗,母親與姊姊要求撤除呼吸器。
若非緊閉的雙眼與嘴裡的氣管內管,這個健碩的男子,真的不像大家腦海中會浮現「末期病人」的模樣。
安寧照護團隊與母親和姊姊開了一場家庭會議。我們的心,隨著家庭狀況的抽絲剝繭,俱皆糾結。
嚴重脊椎退化以及腎臟功能節節下降的母親,面臨著日以繼夜啃食的神經痛,以及隨時可能要面臨洗腎抉擇的恐懼,宿在一鐵皮小屋中,僅靠撿拾回收的零頭小錢,捱以度日。
二十多年前,國峰的母親即與好賭的父親離異,父親逃躲債主到中部後失去聯繫,卻留下一筆債務,給國峰母子償還。
姊姊以保母為職,只要有餘裕的金錢與時間,全拿來照料自己的母親與弟弟。言談中,姊姊雖未提及其夫婿,但仍可感覺已成家的她,是如何感念她所遇上的對象,支持著她對原生家庭的情感牽連。
國峰平常是個做粗工的工人。在上工前,他還在一個私人屠宰場多兼一份工作,但橫事無常,並不會因為一個人行善或是努力就有避禍的特權。
某個要去屠宰場上工的清晨,一輛卡車將國峰撞飛。事後,肇事者態度相當不友善,僅到醫院探視過一次國峰,之後皆由保險公司出面處理,而屠宰場老闆更是從未現身,甚至,國峰的姊姊這時才知道,老闆並未盡到為員工投保的責任。
在這風霜之際,國峰私人保險的理賠,因為父親賭債尚未償還完畢,只要是匯入國峰帳戶的保險金,就會立即轉還賭債,根本無法成為這場困境中的及時雨。
「對不起,弟弟好年輕,我們一開始也好難接受,他就要這樣離開我們了。可是如果他留下來,他的日子一定比走了更苦,我們無法負荷優質的護理之家,接下來,他會有壓瘡、四肢會攣縮、脖子切一個洞,只靠呼吸器過完餘生,而媽媽也禁不起任何的操勞了。」
我的心萬般翻攪。該說對不起的,絕不是她們。此刻承擔這般艱難的決定,卻又擔心被醫療團隊視為冷血的家屬。
白髮的母親,老淚縱橫
家庭會議開了三次,白髮的母親每次都出現,次次老淚縱橫。
最後,經由安寧照護的醫師、神經外科的醫師、呼吸加護病房的醫師,審慎判定國峰的腦部重度受損,即使數個月後,有微乎其微的機會,可以脫離呼吸器,也不可能有好轉的意識狀態。
於是他被接來了安寧病房。在燈光柔和的獨立房間裡,僅有的幾位家人相伴,我為他移除了氣管內管,關掉了呼吸器。
國峰並沒有如我們預設的場景之一,在移除呼吸器後離開,我想他捨不得媽媽。
他後來去了護理之家。堅強的生命力搏動著,長達一年多的時間,他都由護理之家的照護人員,偶爾是姊姊,帶著回我的門診。
雖然最後還是擔下了長期照護的重擔,但姊姊每次回門診,都感謝安寧照護團隊、神經外科團隊以及呼吸加護團隊,陪著他們,在一次次的家庭會議中死透又重生,流盡眼淚,推演過無數次各種可能的結局。現在上蒼為國峰選擇了留下,他們不會對任何一個決定後悔。
每一次,我都會握握他的手,和他說說話。我希望,從住院後開始堆疊的每一個溫暖,可以洗掉他腦裡的記憶,洗掉他腦迴裡在車禍前最後一刻清醒的感覺:驚疑、痛楚、恐懼,以及沒有出口的孤獨。
佛洛伊德在一封信裡,曾寫道:「我們終將找到一個地方安置失落,我們知道失落後強烈哀悼,終將沉息,但是也知道這種痛苦是無可安慰,也無可替代的。不管如何填補這裂口,就算能完滿的填補,它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當悲傷進入我們的生命,那麼我們便如同接納一道疤般的帶著它前行,而不是一再地想要把它剜離我們的生命,以致一次又一次的鮮血淋漓,也不用去設定應該振作的時間,只需要相信自己終有一天,可以從悲傷中看見重新定位與連結的意義。
我只希望他不要痛苦
兩年後,我又收到一則會診的傳呼簡訊。距離我沒再收到國峰的消息已有半年,半年前,他因為病況非常穩定,所以轉給護理之家自行配合的居家照護團隊接手,但會診上他的姓名,依舊毫不陌生。
一向被安排住在健保給付病房的國峰,靜靜地躺著,但明顯的消瘦,讓我還是感到驚訝。
媽媽稍微佝僂的身軀,穿梭在其他床的病友家屬間,一回頭看到我,聲若洪鐘地向我打招呼,簡要地向其他的家屬,敘述我們在呼吸加護病房相識的過程,笑容滿溢。
語畢,我們一同趨近國峰的床邊,我握握國峰的手,抬頭看向媽媽:「異常的消瘦,可能代表著身體的重大問題,而他也因此現在受到了敗血症的干擾,要能挺過去的機會不高,除非全面緊迫式地進行檢查和治療,包括異常消瘦的原因。但是,我們的國峰能從這樣的過程得到什麼呢?媽媽您希望我們怎麼樣在初次見面的兩年後陪伴國峰呢?」
國峰的媽媽愛憐地看著兒子,祝福大於哀傷地對我說:「移除呼吸器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只希望他不要痛苦。不管他是在當天就離開我,還是兩年後的今天才要離開我,我都會記得,我們和他一起奮鬥的,以及奮鬥之後決定接受與共度的一切。謝醫師,我們想要去安寧病房,我們知道國峰也會想要去那裡。」
兩週後,國峰在滿滿的祝福下,走完了他的人生。
這一回的照護,沒有人落下眼淚,只有感恩,國峰曾經帶領我們走過的一切:決定放手的心如刀割與掙扎猶豫,放手之後重獲新生的訝異喜悅,以及慢性照護過程中甜蜜的負荷,到真正的終點來臨時,滿溢著毫無愧疚與遺憾的坦適。
讓我們把「放手」這件事,談得更柔軟一些吧,別把它當作會談的目的,就算這是個善意,驅策著尚未準備好的家庭簽下那張同意書,傷痛不會因為表象上的善終而釋懷。
這條困難的路,即便清楚的知道終點該往哪兒走,仍舊需要親自彎下腰,斬除那荊棘,甚至偶爾被扎中,鮮血淋漓,但彼此會從克服困難的過程中獲致勇氣。
「放手才是慈悲」這句話,即使再真切不過,對即將喪親者來說,仍舊是一種殘酷的理性。讓我們再縱容悲傷一點點,當陪伴的過程觸發了愛的能量,跨越了悲哀、憤怒、愧疚、焦慮、孤獨、疲倦、無助、驚嚇、渴念與麻木,我們將會發現,「放手」便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結局。
放手不是一個斷點,它是接納哀傷的安息之地,也是繼起生命的孕育之處。
(本文摘自《因死而生:一位安寧緩和照護醫師的善終思索》,寶瓶出版,謝宛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