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老爸七十幾歲時,還奮勇爬上圍牆修剪楊桃樹,結果一不小心跌下牆摔斷腳後才勉強服老;我真沒想過,所謂「每個人心裡住著一個小孩」,這種不想長大的浪漫率真、自許青春的當年勇心態,竟是延續到七八十依舊,甚至可能成為意外風險的引信。
要不是眼見快走如飛、腿力驚人的老媽,經歷一次膽囊炎手術之後體力迅速流失如大江東去,人人稱羨的挺直體態和年輕活力一夕變樣;我鐵定沒法領會所謂高齡長者禁不起開刀、禁不起摔,是怎麼講三遍都不嫌多的照護關鍵。
這一代中壯輩的我們,幾乎人人都有陪伴照料年邁雙親說不完的心得故事,或滿腹牢騷辛酸。
壓力很大,是毋庸贅述的。
同時擁有自己更長的人生,以及更多和高齡父母相處的時間,從醫療科技發展改變人類文明的歷史角度來看,我們的確是時代中的第一批實驗者。
沒有前例可援、沒有做法可考,站在轉捩點的開端,可以參照的,至多是同時代地球村上的他山之石,再來就只剩同輩的彼此。
不過,台灣關於高齡、超高齡海嘯來襲,在國家財務負擔、經濟產能遞減、人口結構失衡、醫療照護不足,乃至下一代將無力承擔等各種角度,儘管都有多方大量的探討,善意提醒之餘,過度強調問題和危機的討論方式,對於社會氛圍和對應心態未必是件好事。
尤其不時出現聞高齡色變或世代對立的嫌惡歧視傾向,長輩成為《楢山節考》電影情節似的社會與家庭包袱,反倒讓問題和狀況變得更棘手。
俗話說,該來的逃不掉。與其視之為壓力,老是負面、問題面切入,不如也從一體兩面的向光角度想想。人間事,幸與不幸,經常亦不過一念間。
近些年,隨著歲月刀斧在父母親身上日漸無情的刻畫,我經常陪同就醫回診往返於途。
某日,接連奔走三、四個門診後,領著爸媽在中午醫院美食廣場的洶湧人群裡好不容易殺出血路尋得入座,詩人余光中的文章片段,就這麼轉念浮上疲憊不堪的腦際。
他是這麼說的,「人的一生有一個半童年。一個童年在自己小時候,而半個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余光中的文字像魔法,淡淡幾句,讓孕育下一代的苦甜參半瞬間因為重溫舊夢,染上暖暖蜜糖般的幸福色彩。
而當下,順著這個邏輯,我想著,那麼人的一生也該有「一個半的老年」囉,一個老年,在自己可見的未來,「半個老年,則在父母老去的時候……。」也就是,此時此刻陪伴爸媽的我,透過經歷的點點滴滴,其實正在「預習」著自己變老的過程和身心老去時可能的狀態。
想到這裡,我心頭陡然一鬆,緩緩吐了口氣,淡淡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想像畫面雖然沒有一個半的童年來得繽紛歡樂,甚至乍想之下,一個半的老年彷彿充滿死亡衰敗氣息的垂暮提前籠罩,給人想逃的灰濛壓迫。
但靜心再想,當照料父母這件事不只是「子欲養而親猶在」的孝親報恩大道理,原來也能幫助邁向初老的自己,藉由陪伴預見未來、預作調適,而且還是由摯愛雙親引領的一段「老去的練習曲」。除了「幸運」,還能是什麼呢!
有了這樣的轉念,原本就珍惜陪伴爸媽就醫時的相處,因為多了對老年疾病、高齡生活的觀察和學習,過程中難免的擔憂、疲累、奔波,就更不覺得辛苦。
親緣一生,也就是呱呱墜地、哺育成長、離巢高飛到情牽回饋。縱有遠近親疏愛恨情憎,「當初老遇上老去」,顯然是我們這一代和父母上一代之間得要好好修的新功課。
(本文摘自《重新愛上你:我們這一代的幸福與焦慮》,早安財經出版,蘭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