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行時帶上的那些過重的行囊,反映的正是我們的害怕,對過慣安逸生活的現代人來說,離開熟悉的環境本身就足以讓我們感到不安,為什麼會不安?因為我們不相信自己在失去熟悉、安逸環境的支撐後還能感到自在,我們甚至不相信,一旦陷入困境,真的有人會伸出援手。
旅途上的食宿安排呢?當然就不用問了,他根本是非法偷渡出境的!當時,唐太宗還沒有坐穩天下,由於邊境情勢不穩,禁止百姓在敦煌以西活動,由政府直接管轄的僧人想出國也必須取得批准。剛開始,玄奘光明正大地與幾位朋友聯名申請西行,卻始終沒有獲准,最後大家紛紛打了退堂鼓,只剩玄奘暗自準備著。他在準備什麼呢?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要踏上玄奘這條穿越地形與氣候都極端惡劣的高山與絕命沙漠的旅程,所謂的準備,絕對需要動用龐大的經費來準備人力和物資,光是如何載運這些「必需品」,就是一個浩大的工程;不經過特殊訓練,大概也沒有膽量上路。
看到玄奘上路的裝備,相信現代所有旅行家、冒險家都要倒抽一口冷氣。有特殊訓練嗎?有!根據玄奘自己的描述,他的特殊訓練就是「乃自試其心以人間眾苦,種種調伏堪任不退」。
暗自準備的這段期間,他用各種苦難來訓練自己,訓練到沒有一種痛苦可以影響他上路的決心。換句話說,這個訓練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內的;不是征服的,而是接受的。當你打算接受一切磨難,磨難就失去力量,而最大的磨難,是對死亡的恐懼。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這位旅行家面對挑戰時非同尋常的態度,當我們不斷地「向外」準備,不管是物資、體魄或者支援,其實都反映了一個心態—掩飾、忽略內心的不足,所以愈準備愈惴惴不安,永遠覺得準備得不夠充分;我們總以為挑戰在外面、在別人,忘了真正的挑戰在於我們自己「看待挑戰的方法」。
從頭到尾,玄奘為這個風險極高又不被祝福的求法之旅所做的準備,只有心態而已。困難是未知的,怎麼準備都不可能足夠,能準備的,是一個打算接受一切的心。
身歷險境,自試其心
那麼,究竟,我擁有一個怎樣的心呢?當我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這個與心同行的旅行,其實已經開始了。翻開地圖,即使規畫的僅僅是玄奘之路的中國段,對沙漠與大雪山也只想淺嘗即止而已,然而,我無可迴避地注意到:雖然古絲路曾經是玄奘千年前的「到佛國之路」,但如今,從中國的新疆往西,到阿富汗、甚至印度,都已經轉換信仰;更糟的是,我準備孤身前往的古絲路中國段,基本與今天的南疆維吾爾族生活圈重疊。這個地區,近幾年恐怖事件連連,除了二○○九年的七五事件是發生在新疆首府烏魯木齊之外,其他攻擊事件主要集中在南疆。
換句話說,規畫前往的每一個地方,緊張局勢日漸升高,這讓原本單純的旅行風險變高。還有,即使我只是想藉由高僧足跡來驗證佛法,我也必須了解,想親近那些如今還留在天山山麓下星羅棋佈的古代佛教石窟遺址的同時,無論如何是繞不開我原本根本不了解的現代維吾爾人,以及他們的處境。
他們是誰?為什麼信仰的是伊斯蘭教?這一整片古代佛國,是怎麼變成伊斯蘭世界的一部分?甚至,他們跟千年前信仰佛教的當地人是同一種人嗎?他們如何看待與自己的信仰截然不同的先祖呢?他們對素不相識的我,同樣懷有敵意嗎?
湮遠了的佛國,跟眼前立即而明顯的漢維衝突,哪一個離我更近一些?如果對現實的關係都難以理清,怎麼可能真正了解古德們所揭示的真理呢?
如果單純從旅行的角度,任誰都要懷疑這時候一個人上路究竟是不是個明智的選擇。正是在這個時刻,玄奘做為這次旅行地理上與心理上的導遊的意義開始發揮力量。你以為玄奘真的就沒有恐懼嗎?沒有的話他就不需要做準備了。他自試其心的訓練,說明了恐懼是可以超越的。面對未知,我們誰不害怕呢?難道因為害怕,就永遠停滯不前嗎?顯然不是。
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在旅行時帶上的那些過重的行囊,反映的正是我們的害怕,對過慣安逸生活的現代人來說,離開熟悉的環境本身就足以讓我們感到不安,為什麼會不安?因為我們不相信自己在失去熟悉、安逸環境的支撐後還能感到自在,我們甚至不相信,一旦陷入困境,真的有人會伸出援手。
發現了嗎?恐懼與不相信幾乎是同時並存的。但是,怎樣才能化解內心深處這份對人對事的不信任,從而超越恐懼呢?我發現,自己始終被報紙上瀰漫的恐懼牽著鼻子走,直到想起曾經親身經歷的一幕。
(本文選自全書,張若儀整理)
作者:陳政如
出版:大雁出版
書名:不安的絲路,原來的絲路:跟著玄奘向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