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豐厚不在於人生的長短,而是曾盡力成就一件事情。布農族人金進文,35歲早逝的生命,在時間的長河中,他的名字與面貌隱藏在層層堆積的歷史之下。但從所留下的一張張研究手稿、日記本、繪畫草稿,讓我們得以看見一名原住民青年如何在幾乎半世紀以前傾一己之力,奮力為自己的族群文化留下一些片段。
/雯晶 圖/金成財、鄭恆雄提供 採訪協助/金成財、鄭恆雄
出處/《原視界TITV雙月刊》08期
生命的豐厚不在於人生的長短,而是曾盡力成就一件事情。布農族人金進文,35歲早逝的生命,在時間的長河中,他的名字與面貌隱藏在層層堆積的歷史之下。但從所留下的一張張研究手稿、日記本、繪畫草稿,讓我們得以看見一名原住民青年如何在幾乎半世紀以前傾一己之力,奮力為自己的族群文化留下一些片段。
黝黑的臉龐刻著堅毅的線條,薄唇抿著微微的笑意,眼睛專注有神,頭髮整齊往後梳,金進文(Subali Nangavulan)(右)這一張攝於南投縣望鄉部落的照片,相隔至今已近50年,相片紙已褪了鮮明的色彩。照片中左邊笑顏燦爛的年輕人鄭恆雄,也從臺大外文系講師變成了臺大名譽教授。這是鄭恆雄和金進文從事布農語田野調查時唯一的合照。金進文並且為鄭恆雄取了一個布農名字Tiang Nangavulan,和他同姓,表示親如兄弟。
「金進文是將近50年來跟我一起合作研究布農語最好、最有天分的一個布農朋友」,鄭恆雄說。
機緣 開啟布農語研究
金進文出生於南投信義鄉,屬於布農族5大社群中的巒社群。家族的祖居地位於玉山上,其家族是屬於負責祭神的氏族,家族地位顯赫。祖父曾經協助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進入山裡進行原住民族研究。在他6歲時,祖父從中央山脈布農族各部落氏族找尋耆老前來教導金進文巫術、祖訓、天文知識及氏族相關知識,期望培養他成為布農族氏族的領導。
直至7歲時,金進文下山就讀日本人所設立的公學校、霧社農校。國民政府來臺以後,繼續就讀臺中師範學校,並在畢業後考取山地行政人員特考。隨後又決定轉考政工幹部學校,並進入革命實踐研究院,歷任教師、代理校長、公務員、軍官等職務。在政權動盪的時空環境下,金進文走上不同於一般原住民族青年的道路。他接受了良好的知識教育,成為當時部落裡第一位大專生。認識他的人皆以「非常優秀」形容他。他留下的許多研究手稿,展現了他的研究及繪畫藝術天分,並且成為開啟布農語研究的關鍵。
民國57年,著名語言學家李方桂院士主導中央研究院與臺大合作的「臺灣南島語言研究計畫」,因為臺灣南島語言為寶貴的語言資源,必須及早蒐集保存才不會流失。鄭恆雄當時甫自美國夏威夷大學獲得碩士學位歸國,至臺大外文系擔任講師,因對臺灣南島語言深感興趣而參與此項深具遠見的計畫。另外一位研究員
回想到仍歷歷在目的往事,鄭恆雄笑說:「這一切都是緣分吧!」如果不是恰巧遇見是布農族人的金進文,鄭恆雄與布農族近50年的緣分也不會因此展開。當時住在山地會館裡面,補修政戰學校學分的金進文,爽快地答應鄭恆雄的研究邀約,加入布農語研究計畫。金進文協助鄭恆雄研究布農語巒群方言,口述布農語傳說故事,將口述的故事以語音符號書寫下來,走訪部落進行田野調查,蒐集分析布農語語料等工作。經過一年左右的時間,民國58年鄭恆雄完成了《臺灣省南投縣信義鄉布農話初步報告》。在此之前布農語僅有零星片段的研究。這份研究是臺灣光復以來第一份以布農語中部巒群方言為研究對象的學術報告。
鄭恆雄在隨後繼續到夏威夷大學攻讀語言學博士,以所蒐集的布農語巒群方言語料寫出博士論文《布農語的主題、主語與動詞》,以及發現布農語中具有現在式、未來式、過去式、遙遠過去式4種時式,加上簡單、完成、重複及持續的4種時態,可以組合成20種時式和時態,是臺灣南島語系中時式和時態最複雜的語言。他並協助原民會制定布農語5方言書寫系統,更於民國99年編纂完成多媒體網路《布農語郡群方言辭典》,是現今國內外研究布農語的權威。鄭恆雄表示:「當初如果沒有金進文的協助,一定無法蒐集到那麼多寶貴的布農語傳說故事和語料,所以對他永遠感念在心。」金進文對於研究非常有天分,學習速度快,理解能力亦強,很快就可以運用鄭恆雄所設計的羅馬字拼寫布農語。他自小受到耆老的教育,熟稔布農族的傳統故事與神話,加上本身對布農族文化有高度的興趣與熱忱,所以鄭恆雄說:「他是我所認識的布農人中,最有能力以布農語流利口述自己的文化並書寫下來的一個。」鄭恆雄以布農語形容金進文為mataiklas,意義是「既聰明又有智慧」。金進文對自己要求相當高,期望將事情做到完美,樂意幫助別人。「但他就是太認真,原住民朋友來找他幫忙,他都義不容辭的協助。事情太繁忙又到處奔波,才把自己累出病的。」鄭恆雄回憶著早逝的好友,在協助他研究一年之後,金進文就因病在民國58年去世。
拼湊父親的樣貌
在生命的最後一年,金進文以其熱忱與研究天分協助鄭恆雄完成了布農語的初步研究,讓鄭恆雄掌握到布農語基本的語音和語法系統。鄭恆雄還記得,他去南投探視生病在家修養身體的金進文時,他懷中抱著當時才10個月大的小兒子金成財。
對金成財而言,父親金進文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民國58年,金成財剛出生沒多久,父親就因病過世,他跟母親依舊住在南投信義鄉同富村(即和社)的家。自小失怙的成長經歷,讓他在身分認同上刻意淡去布農族人的色彩。布農血緣雖在他身上留下一張與父親極為相似的臉龐,但對父親的所知也僅是模糊的印象。直至21歲時,金成財參與當時在國家戲劇院展演的「臺灣原住民族樂舞系列-布農篇」的義工,遇見了來自父親部落的族人。族人長輩見了他皆驚訝他與父親極為相似的面貌,親切地摸摸他的頭,鼓勵他要成為跟父親Subali一樣了不起的人。
就這樣,金成財產生想要瞭解父親的強烈動機。詢問母親之後,母親拿出一只破舊皮箱。收藏在皮箱裡的研究手稿、日記、繪畫資料,歷經時間的塵封重新展現在眼前,一張張記錄下布農族神話、傳說、巫術、夢、禁忌、狩獵、葬儀、氏族系譜、布農族語言的泛黃手稿,以及繪畫技巧精湛的鉛筆素描。金成財開始藉由這些物品,拼湊父親的「面貌」。
從金進文留下的日記及手稿中,金成財看見了他從沒見過的父親,勾勒出父親有些嚴肅、認真,但對於所執著的事物又蘊含著熱情的輪廓。即使在理想、感情上有許多困頓與挫折時,他對於自己族群的文化傳承仍然抱持著熱忱及使命感。
「原住民曾經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分。在漸漸瞭解父親的事情、自己的布農家族後,他變成我努力追尋的身分。」在找尋父親事蹟的過程中,金成財重新認識了讓他感到榮耀的父親,但對於文化傳承的失落,卻是金成財在追尋身分認同道路上所感到遺憾的。「因為語言、生活環境的中斷,我無法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農族人。我只能盡力以我的攝影專長讓即將消失的文化繼續延續下去。」
金成財曾經跟隨族人回到祖居地尋根。出發前家族的耆老召集大家在屋前以族語禱告。看見金成財加入,耆老改以不標準的國語說:「上帝,我們期待好久的孩子回來了。我不能再用布農語跟您禱告,請讓我們以國語跟您禱告一次。」在那一瞬間,金成財知道自己在成長路程上找尋許久的歸屬終於找到了。父親的身影、布農族人的身分、族群的認同,歷經約30年的時空阻隔,在那一刻連結起來了。
金成財走抵祖居地,站在以巨大石板堆砌而成的祖屋庭院前,內心激動不已。這是父親、祖父、曾祖父生長的地方。想像父親曾在這裡跑跳玩耍,看著月亮唱歌,6歲時坐在庭院裡,聆聽曾祖父及耆老殷殷教誨。他們期待這個孩子平安長成,期待他能承繼族人的文化,期待他能為部落帶來榮耀、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