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知何故,總將這些朋友、親戚、傭人等角色,寫得如同隱在幕後,令彼等不發出太多意見,這是頗可教人尋味者也。
最有趣者,作者不知何故,總將這些朋友、親戚、傭人等角色,寫得如同隱在幕後,令彼等不發出太多意見,這是頗可教人尋味者也。
例如他的母親,作者敘得極少,譬似她根本不值一提。再則他的弟弟,亦少敘,或許再多敘,更要顯出這個弟弟之惡質。再就是他的父親,雖是這家庭的主幹,然他的一意孤行,造成了沈三白一生的遊牧路數,與他在重要人生抉擇上的必然悲痛命運。而沈三白敘其父,也就不自禁地無法太多。至若女兒青君與兒子逢森,沈三白不知何故,幾乎像是沒心情去談他們。
苟活於拘謹社會
由此書的敘事看來,主人翁沈三白已活得甚是勞波顛沛,只不過在勞顛中夾寫生活遊藝之佳美。他夾在家庭中巨大父權壓力下,依稀有晚他一百多年的捷克作家卡夫卡之相似景況。
沈三白的交友,如顧金鑒、魯半舫、楊補凡、袁少迂、王星瀾、夏淡安、夏揖山、繆山音、繆知白、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閑酣、華大成等,在書中即使獲知三白諸多坎坷之遭遇,理當有頗多提醒,然書中竟不見;可知三白此書,或許不欲旁生枝節,徒增家中不快,或許天性深知隱忍,何費多言。三白的一幫朋友,這些姓名俱不見於史籍,乾隆之世,尋常老百姓皆極出色乎?只有一個芸娘,最是出色,然不知三白是否過度美化了她?
芸謂三白:「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又道:「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或許芸娘之來沈家,真是苦難的開始乎?這便是《浮生六記》中社會學的那一部分了。
莫非沈三白的藝文才情其實頗受制於沈父與沈弟?或許他們希望他出外謀求科名或從事商賈。但他不是,他只想同愛妻遊山玩水、聯吟佳句。也或許芸娘才藝過人,又兼瘋瘋癲癲,或許家中老小早已看不順眼矣,更或許早已非議暗起矣。也可能《浮生六記》隱隱想將家庭這一小小社會之枷鎖羈人表露出之。
沈三白這一作家,有一種蘇州這古老市鎮觀人閱世之老練。像他書首歎吟:「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書一開卷,便道如此,令人隱隱知後文將坎坷不已也。至若「太平盛世」云云,書後多少不太平事。「衣冠之家」云云,書後多少無禮勢利之家庭遭際。
說及芸娘,年十三,「雖歎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 「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由此看來,三白之觀察芸娘,似早看出她之薄命乎?抑或三白本人太過審慎,甚至太過怯懦,致有其父諸多霸道言行,其家中母親、弟弟諸多俗間計較,而造成兩夫妻苦不堪言種種人生境遇?而也正因他有這類怯懦,索性於中年提筆寫出往事時,何妨託言芸娘命薄、與不是好兆云云?
優游于恩愛山林
然則命薄也者,總呈現於才思高妙之無所不在,亦呈現於家庭成員之相嫉,故此三白之成書,必多記芸娘之諸多任情任性、自在放浪之天稟,更多記自然界萬物靜觀之無不成趣成章。其中過往歡樂之愈多記,則浮生之悲苦愈多現也。
沈氏乾隆間人,所敘滄浪亭,今人仍可遊。他謂:「吾蘇虎丘之勝,餘取後山之千頃雲一處,次則劍池而已。」「城中最著名之獅子林,雖曰雲林手筆……然以大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謂揚州的蓮花橋:「橋門通八面,橋面設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鍋』。此思窮力竭之為,不甚可取。」言及杭州,「結構之妙,予以龍井為最,小有天園次之。……大約至不堪者,葛嶺之瑪瑙寺。」
可見沈氏之觀山水賞風景主見實頗勇於表露,只是不發之於家庭親友間耳。
書中前二卷「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堪稱沈氏(與芸娘)之生活美學,精采絕倫片段太多,無須一一舉出;但看他細觀大小天地,再讀他品評蘇杭揚各方景點之自信,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