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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侯文詠:「興趣可以當飯吃嗎?」

請問侯文詠:「興趣可以當飯吃嗎?」

借鏡人生

名人專欄

2014-12-30 12:31

如果未來不存在「一定成功」的保證,是不是不該把一切寄望都放在哪個成果之上,而是,在做這些事情的當下,就應體會到這個過程本身的快樂?

如果生活是個抽屜……

那是大一時,台北剛開始辦國際影展沒有多久。我有個學長買了電影票時間衝突,問我要不要去看。我一看片名是《傻瓜入獄記》(Take the Money and Run),心想應該是喜劇,於是接過電影票,開開心心就去看免費的電影了。

《傻瓜入獄記》是導演伍迪.艾倫(Woody Allen)早期自編自導,一部既自諷又質疑人生的作品。那天散場時,我坐在電影院裡,震撼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想盡辦法去看我能找到所有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在那之後,我又接觸到了許多當代一流導演的電影。這些電影,開啟了我一個全新、目不暇給的世界。我記得當時只要碰到假日,我總是排滿了一整天的電影行程,一場趕過著一場。

到了二年級下學期,進入基礎醫學課程,功課壓力漸漸變重了。我陶醉在電影世界中渾然不覺,等到接到期中考成績單時,看見上面許多在及格邊緣擺盪的分數,才發現大事不妙。

一邊是「醫師」的現實世界,一邊是「電影」的想像世界,這兩個截然不同世界之間的衝突,在我的內心越來越激烈。當時我談了一段「被分手」的戀愛,經常情緒低落。情緒低落時,乏味的基礎醫學自然更唸不下去了,只好擱下書本去看電影。隨著光影裡面的世界越迷人、深刻,我就感到光影外面的人生淺薄、無趣。這樣想時,我越發無法專注K書,無法專注K書又逼得我去看電影,生活與情緒就這樣變成了無可自拔的惡性循環……

為了克制自己不掉入這個惡性循環,不看電影、又無法專注讀書的時候,我就開始整理東西。有一天整理抽屜時,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與其把不要的東西一件一件從抽屜挑出來,不如把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再把非要不可的東西放進去就可以了。

整理完了抽屜之後,我感到快意暢然──原來整理一個抽屜最需要的不是耐心,而是決心。我開始用同樣的想法來審視自己的生活,開始問自己,如果生活也是個抽屜的話,什麼是非要不可的?

我找出一張紙,在上面寫著:
1.吃飯、睡覺。
2.讀書、考試。

看著空蕩蕩的一張紙上面的幾個字,無可抑遏地我開始回顧過去的人生。回顧完之後,我有點悲哀地發現,如果要把我有限二十幾年的人生也做個簡單的總結的話,我所經歷的人生,和這張內容空蕩的白紙,基本上是很接近的。

我繼而又想,這樣的人生繼續再過下去,我會得到什麼呢?

一個體面的工作?體面的車子、房子?然後呢?體面女朋友,體面的婚禮、體面的妻子、兒子,外加體面的朋友,也許。然後呢?體面的老去、體面的死亡、體面的棺木、喪禮。然後呢?也許還有體面的朋友會在喪禮上致辭,說我是一個多麼好的人。

就算我真的很幸運,都做到了這些,我的人生,總結起來,跟這張空蕩蕩的白紙,還是沒有什麼兩樣的,不是嗎?

或許就因為那麼一點點的不甘心吧。我在那張白紙上面,又寫下了幾個字。於是那張內容空蕩的白紙,變成了:

1.吃飯、睡覺。
2.讀書、考試。
3.電影。

就這樣,我反而變本加厲地看電影。當時,吃飯、睡覺是為了唸書、準備考試。唸書、準備考試,是為了有時間看電影。看電影,又是為了讓自己心甘情願地吃飯、睡覺,繼續唸書、準備考試,節省更多的時間看電影……

當時我每看過一部電影,就會在筆記本上,簡單地記錄下電影的基本資料,以及自己的觀影心得。經過了大三、大四,我順利地通過了基礎醫學的洗禮與考驗。但最令我驚訝的是,在那一、兩年中,我算了算筆記簿,每一年我都看了三百多部電影。

聆聽你內心的召喚

從某個角度來說,電影為我打開了視野、豐富了思考、強化了我的敘事能力,如果不是這樣的經驗,我顯然不可能擁有成為一個作家的基礎和條件。

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個選擇對我所代表的意義。


J.K.羅琳在二○○八年哈佛大學的畢業典禮致辭中曾經說過:

他們(羅琳的父母)希望我唸一個實用的學位;我希望讀英語文學。後來妥協的結果──回過頭來看這個妥協,其實誰也不滿意──是,學外語(Modern language)。父母的汽車離開還沒有轉過街角,我就把德語主修換成了古典文學。我忘了是否曾經告訴過我的父母我唸了古典文學(Classics),他們可能一直到了參加我畢業典禮的那一天才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在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科目裡,我想,他們很難找到一個比希臘神話更沒用的科目了。

對於J.K.羅琳的這段話,經歷過類似歷程的我,感觸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問大家:「因為J.K.羅琳知道她將來會寫《哈利波特》,所以選擇了古典文學,這樣的推論合不合理?」大家一定說不合理。

同樣的,
如果問大家:「因為我知道將來會變成一個作家,所以大三、大四時一年看了三、四百部電影。這樣的推論合不合理?」大家一定也說不合理。

可是,反過來,大家卻常問我:「當一個興趣出現時,你怎麼知道它有沒有前(錢)途?」或者,「我是不是應該先看到前(錢)途,再下定決心投入時間與資源呢?」老實說,我也覺得這樣的問題一點也不合理。


關於興趣有沒有前(錢)途,根據我的經驗,事實是:你根本不可能知道。

當我瘋狂地一年看三、四百部電影時,我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作家,更不知道這樣的興趣會帶來什麼樣的前(錢)途。

所有後來把興趣發展成事業的人,在那個當下,都不可能看見前(錢)途到底在哪裡的。

對許多人來說,因為看不到,所以恐懼、猶豫。因為恐懼、猶豫,所以關於前(錢)途這些現實的聲音會變得巨大、嘈雜,也因為這樣,你越來越不容易聽見發自內心那個隱晦而模糊的召喚。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每年看了三百多部電影,我根本不會興起了想當導演的念頭。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念頭被家人阻止,我也不會退而求其次,開始在校刊發表作品、更不會參加文學獎,以及因緣際會遇見後來許多人、許多事,讓我變成了一個作家。

「停止看電影」或「繼續看電影」?當年那個看似無關緊要的選擇──很久之後重新回顧時,我驚心動魄地發現它不只是選擇──更精確地說,它所代表的,其實是在那個選擇之後兩條截然不同的遭遇與命運。在當時,身在其中的人是不可能看見這些的。在那個當下,能帶引你走到目的地的,只有內心那個隱晦而模糊的召喚。這是你唯一的憑藉與依靠,你得聆聽他、相信他。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關鍵了。

更重要的是,相信自己


聽我這樣說之後,有一個讀者忍不住舉手,站起來問:「萬一投入時間與資源之後,到最後,沒有得到前途或錢途,豈不是虧很大嗎?」

當高飛球被擊出時,一個防守的外野手,如何去接住這個球呢?

要求一個孩子,在對自己內在缺乏瞭解、對外缺乏認識的前提下,就為自己訂下一個明確的「志願」(落點),並且全力衝刺,這就和在球被擊中的那一剎那,要求外野手算出高飛球的落點,並在精確的時間移動到落點接住球是一樣的不合邏輯。儘管不合理,但一代又一代,我們似乎都用著同樣的思維邏輯要求小孩子寫像是〈我的志願〉這樣的作文,很少有人懷疑。

外野手是怎麼接到球呢?事實上,只要仔細觀察一個有經驗的外野手接高飛球的過程,其實不難理解這個完全不同的思維。

當高飛球被擊出後,一個有經驗的外野手立刻會依照他感受到的訊息──擊球聲音的大小,球起飛的方向、弧度、速度,當下形成一種「判斷」,並且往他所判斷的方向奔跑。在移動的過程中,他盯著越飛越高的球,隨著球的方向、力道,邊奔跑邊調整方向、速度。隨著球越過最高點開始往下掉落時,這個外野手不斷縮短和球之間的距離。他繼續移動,越來越靠近落點,最後,終於在球落地之前抵達了那個位置,接到了球。

因為外野手無法計算出球的落點,因此一開始他所能追隨的只有他的內心的直覺和判斷。這和追隨「內在召喚」的思維是很接近的。

儘管看不見前途或錢途,但一個追隨內在召喚的人,卻能依據內在模糊的直覺和判斷,努力地去實踐(奔跑)。在實踐的過程中,靠著與外在環境的磨合,一步一步地調整方向,不斷地縮短內在召喚與現實之間的差距(靠近落點),落實那個興趣,直到它變成一個可行,甚至是有前途、錢途的工作(接到了球)。

所以,「如果看不到前(錢)途,我為什麼要投入?」或者「萬一投入時間與資源之後,到最後失敗了,豈不是虧很大嗎?」,這類的焦慮,對於這件事一點幫助也沒有。

因為,當一個有經驗的外野手面對高飛球被擊出的那一剎那,當他往前奔跑時,他的心裡想到的絕對不會是:

「如果現在算不出球的落點,我為什麼要奔跑?」更不是,「如果我跑了半天,結果沒有接到球,那我不是很虧嗎?」

因為外野手相信那個從內心發出的直覺,也相信他們自己一定能夠接到球。

讓自己歡喜自在地走下去

「照你這麼說,」還是剛剛那個聽眾,「外野手一定接得到高飛球嗎?他總有漏接的時候吧?萬一呼應內在召喚的結果是這樣,該怎麼面對?」

作為一個外野手,漏接當然是在所難免的事情。同樣的,呼應內在召喚也不保證一定成功。但你不能因為一次漏接,就否定了這個外野手。同樣的,眼前的失敗也不能否定你曾有過的努力。只要你還年輕,只要你還聽得見自己內在的召喚的聲音,你就還站在屬於自己人生的球場上。

更何況,根據過去的許多經驗,從內在召喚微弱的聲音,一直發展到成為有前(錢)途的事業,興趣本身很少是不經過轉化、改變的。

就像J.K.羅琳的希臘神話,後來變成了哈利波特。

就像我的「看電影」夢,變成了寫作……

真正去追究的話,在呼應內在召喚的過程之中,如果不是在現實中遭遇了挫折,就不會有這些磨合與轉化。沒有這些轉化,也就沒有適應,當然,也就沒有後來的成果。

從這個角度來看,挫折其實是現實所能帶給我們最好的禮物,我們要打開自己的心胸,欣然接受才是。

不過話又說回來,正因為需要經過種種和現實的磨合、調適,又無法預期終點到底在哪裡,「呼應內在召喚」的過程其實更接近一場馬拉松長跑,因應這樣的過程,從一開始,就必須有一種能夠長期走下去──或者,更進一步說,讓自己能夠「歡喜自在」的準備。

很多人宣揚一種破釜沉舟、義無反顧的心態,激昂地和現實悲情對抗。這樣的心態當然令人敬佩,不過,用這樣的策略去面對一場不知終點在何處的長跑,就如同用跑百米的速度去跑馬拉松是一樣危險的。萬一成果無法在短期之內實現,後繼的資源、體力消耗殆盡,反而挫折了個人的決心以及自信。

因此,把目光放遠──假如這是一件需要做五年、十年,甚至是更久的事情,用什麼樣的資源、或者什麼樣的風險,是你可以歡喜自在地承受的?有了這樣資源配置的基礎,你才能從容、無後顧之憂,全力以赴地去追隨、呼應內在的召喚。

不但如此,你還要保持著內在召喚最初開始出現時,所帶給你的渴望、好奇。在這條路上,真正能夠推動你的力量,是對這件事自然而然的嚮往與渴望

就像是一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的旅行。儘管不知道目的在哪裡,但因為抵達的每一個景點、途中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是未曾經歷的,因此樣樣新鮮。千萬不要失去這種渴望的心情。少了這樣的心情,這個內在的召喚就不再是內在的召喚了。

不要有非成功不可的期待

話又說回來了,盡力而為之後,事情的結果,其實是我們無法控制的。試圖去掌握那些我們無法控制的成敗,反而只會讓我們失去那種歡喜的心情。如果未來不存在「一定成功」的保證,很務實地想──我是不是不應該把一切寄望都放在哪個成果之上──而是,在做這些事情的當下,就應體會到這個過程本身的快樂。

跑馬拉松長跑的時候,與其期待終點的歡呼、名次,還不如當下就享受那個路途中喘氣、流汗的快感;當醫師的時候,與其期待未來的前(錢)途,還不如當下就享受因為自己的努力,病人的病情獲得改善的成就感。

同樣的,寫作的時候,與其期待出版之後的收入或掌聲,還不如當下就享受那個從無到有的創意……從外在的角度來看,任何的努力,當然都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但從生命的角度來看,一個一直歡歡喜喜地呼應自己內在召喚的人,他是不可能有任何損失的,不是嗎?

關於興趣可以當飯吃嗎這件事,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了。〈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侯文詠
台灣嘉義縣人,台大醫學博士,目前專職寫作。

侯文詠作品:
1990年
頑皮故事集(九歌)
1991年
親愛的老婆
點滴城市(圓神)
1992年
淘氣故事集
大醫院小醫師
烏魯木齊大夫說
1993年
離島醫生
1996年
親愛的老婆2
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1999年
白色巨塔
2000年
歡樂三國志
2002年
我的天才夢
2003年
危險心靈
2004年
侯文詠極短篇
2005年
天作不合
2007年
靈魂擁抱
2009年
沒有神的所在
2010年
不乖
2011年
帶我去月球
2012年
我就是忍不住笑了
2014年
請問侯文詠

出版:皇冠文化

書名:請問侯文詠:一場與內在對話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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