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的那床棉被他蓋了很多年,後來即使重新翻製,他也故意遺忘似地說:「阿欽買的這床棉被很實在,一直蓋不壞!」或許是因為他想不起最疼愛的這個孫子,到底還曾經為他做過什麼吧?
阿公過世於一九八○年,享年七十九。他一輩子幾乎無病無痛,但在一次感冒之後,整個身體就開始衰敗。瑞芳一位醫生說那不是病,就是「老」,就是某個器官的使用期限到了,功能慢慢喪失後,連帶地也影響其他器官,然後逐一停擺。
他說阿公身體基礎好,就像「德國貨」,所以平常故障少,而現在的狀況是所有零件都已經耗損到一個極限,無從修理起,修也沒意義,就讓它自然運作吧,直到最後。
阿公身體基礎好,或許和他年輕的時候學拳術,加上之後的重勞動有關。阿公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三,小時候被押在地主家裡當長工,拳術就是那時候學的。他說地主在農閒的時候都會找唐山師父來家裡教,有錢人最怕偷和搶,讓長工學拳術,勞動之外必要時還可以兼職當保鏢。
他說阿公身體基礎好,就像「德國貨」,所以平常故障少,而現在的狀況是所有零件都已經耗損到一個極限,無從修理起,修也沒意義,就讓它自然運作吧,直到最後。
阿公身體基礎好,或許和他年輕的時候學拳術,加上之後的重勞動有關。阿公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三,小時候被押在地主家裡當長工,拳術就是那時候學的。他說地主在農閒的時候都會找唐山師父來家裡教,有錢人最怕偷和搶,讓長工學拳術,勞動之外必要時還可以兼職當保鏢。
「知識」,來自累積的生活經驗
四兄弟十幾二十歲時,聽人家說九份是「金仔山」,要翻身就那兒才有機會,於是幾個人就從礁溪落跑到九份。兄弟們都進了礦坑,只有阿公進不去,因為他有一個眼睛從小失明,因此只能在礦區打零工。進得了礦坑的人工錢高,偶爾還有機會偷偷夾帶些金砂出來賣;至於礦區的雜工則是賣時間、賣勞力,不但工錢少,工作也不穩定,所以阿公就得比別人更操勞。記憶裡的阿公好像什麼工作都做,煉金工廠守夜、修路、造林、替林務局除草、當苦力挑東西等,沒工作的時候就闢菜園種菜,或闢一塊山地種番薯,以及在家看顧我們這些小孩。阿公不識字,所以「知識」來自累積的生活經驗。比如每天一早開門看看天,就可以預知午後有雷陣雨;苦雨不斷的某個早晨忽然會跟小孩們說:下午你們就可以上運動課!
從小和他一起走在去九份或番薯園的山路上,他會趁機教我們認識草藥,比如跌倒了哪一種草揉一揉擱在傷口上可以止血、哪一種塞進牙縫可以止牙疼、哪一種摘來煮了喝可以退燒。
我們那邊的山區多蛇,他在我們的書包裡放了一截木頭,說萬一被蛇咬了就把木頭拿來嚼,口水吞進去,嚼爛的木渣則往傷口貼,用手帕綁牢,然後盡快回家找大人。
那些草藥我們都試過,還真的有效,唯獨常備的蛇藥從沒派上用場,而且時間一久書包裡的那塊木頭早就烏七麻黑,還被便當流出來的油脂菜汁沾得又臭又髒,萬一真的被蛇咬,大概也沒有人敢把它塞進嘴裡嚼。
阿公的意見,其實是先知的預言
阿公常依他的直覺冒出一些奇怪的見解,但聽到的人經常的回應都是:我聽你在講!
早年吃雞肉是大事,只有過年過節不然就是貴客到訪,但即使是過年過節的時候,也是一人挾一塊之後就端走,因為要留著以免萬一有來客桌面太寒酸。
後來大家開始流行養飼料雞,以前到處跑的雞後來都養在籠子裡,冬天還得裝燈泡以免牠們受涼。那樣的雞只管吃、管睡、管長肉,通常動也不動,所以俗稱「大憨雞」。
「大憨雞」真會長,以前的雞再大也不過兩、三斤,「大憨雞」養到七、八斤很平常,於是過年過節雞肉解禁,又肥又厚的雞肉任你挾,大人絕對不會罵。阿公有意見,說雞能長成這樣是「逆天理」,說:「這種雞肉吃太多……敢好?」旁人當下的回應當然是:我聽你在講!
多年後我們才知道,阿公的意見,其實是先知的預言。
阿公種菜依季節,什麼時候種、什麼時候成熟、什麼時候吃一切「照天理」。一九七五年家裡從山上搬到瑞芳市區後沒有地可以種菜,什麼菜都得到市場買。有一天一家人正吃飯,阿公忽然喃喃自語說:「現在很多怪病不好醫,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就是吃東西『逆天理』!冷天的菜熱天吃,熱天的菜冷天吃……這邊根本種不出來的咱也在吃!以後哦,十條命也不夠死!」
所有人都望向他,眼神分明就是說:我聽你在講!
他生病那一年正好新台幣千元大鈔開始發行,有個月初領了薪水回瑞芳,趁新鮮給了阿公一張,阿公一看不但沒高興,反而說:「害啊!錢印這麼大一張,表示萬項即將開始漲,沒多久,又要準備四萬換一塊!」記得父親一樣看他一眼,冷冷地說:阿爸,我聽你在講!時代不同啦!
我是長孫,所以阿公對我特別好,只要他打零工有收入,總會偷偷塞錢給我,要去哪裡需要有個伴,帶的也永遠是我。
永遠記得阿公對自己的好
還記得四、五歲時,他背著我去九份看新劇,看完戲,到麵店切了一塊豬肝讓我一路咬。半途下起西北雨,他把我背在背上,用外套蓋著,一路跑到有應公的棚子下躲雨。至今都還記得他身上的汗味、他喘息的聲音,以及我臉頰在他短髮上摩擦的感覺,更記得雨停後遠處茶壺山上出現的雙層彩虹,和雨後山上松濤的聲音和大地清新的氣息。
十六歲到台北工作後開始有收入,但每次回家他還是會把我拉到一旁,偷偷問說:錢夠不夠用?在都市一出門就是錢……。
有一天接到家裡的限時信,說阿公來台北幫人家守工地,需要棉被,要我買一床給他送去。他工作的地方在信義路三段的巷子裡,房子的水泥粗胚已完成,所以阿公是住在地下室和一樓連結的空間。我去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屋裡只有一個垂掛著的五燭光燈泡泛著黃光,角落的地上是用水泥磚架上模板而成的床,上頭只有一張草席及一個用水泥袋塞滿報紙的枕頭,一件阿公已經穿了十幾年的外套則擱在一旁。
阿公在沒有門的門口煮東西,小烘爐上鋁鍋冒著熱氣,他看到我第一句話是:「你在台北是都沒錢吃飯啊?瘦這麼多?」然後說:「阿公知道你今天會送被子來,特別走去一個大市場買雞肉給你補!」鋁鍋打開,裡頭是一大堆連著脖子的雞頭滷油豆腐。阿公一直誇說他沒有被都市人騙,說:「我知道如果只買一、兩個一定比較貴,所以我就跟他說:『我全部買你要算多少?』」問阿公為什麼沒買蔬菜,他說:「逆天理!菜園隨便摘就有的,價格比雞肉還貴!」
我告訴阿公,往後幾天下班都來陪他吃晚飯,他開心地說:「我煮的菜好吃哦?我看你剛剛吃了三大碗!」我始終沒跟他說,那些雞脖子通常是整批賣給人家剁碎了當狗食。不過,阿公很會滷,滷得很夠味,很好吃。
我買去的那床棉被他蓋了很多年,後來即使重新翻製過,他也故意遺忘似地說:「阿欽買的這床棉被很實在,一直蓋不壞!」一直這麼叨念著,或許是因為他想不起最疼愛的這個孫子到底還曾經為他做過什麼吧?
阿公入殮後,我們拆開被套和枕頭套準備拿去焚化,沒想到枕頭套一拉開,裡頭掉出來兩張千元鈔。這輩子給過阿公少數的錢,他竟然都沒花,嶄新地保留著。那兩張鈔票現在也還在書房櫥櫃裡的一個盒子裡,和爸媽的腳尾錢一起收著。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