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世代對吃都有不同的喜好,但兒子挑選的每家餐廳,總有我熟悉的菜色且不走味,這著實讓我感到欣慰。
一九八○年代中期的安坑還相當「鄉下」,而我們又是偌大的社區最初住進的幾戶人家之一,偶爾需要的交際,甚至公司同事間的聚餐,我都會因為擔心天黑之後,太太一個人帶孩子在家會害怕而不得不缺席。久而久之,下班後各種活動邀約,我好像也就被有意無意地排除在外。
那個年代有個標語到處貼─「爸爸回家吃晚飯」,而我就是那種經常被同事笑謔的標準爸爸。
孩子四歲開始學鋼琴,上課地方在市內的重慶南路,所以下課後太太就帶著他到西門町我上班的地方等我,然後一起坐車回家,也就是那段時間我們才開始破例一星期一次在外頭吃晚飯。
麵店被迴轉壽司取代
麵店被迴轉壽司取代
四歲的孩子還不會有自己的意見,乖乖地跟著我們在西門町附近獵食,吃鴨肉扁、吃美觀園的日本料理或者一條龍餃子館,以及「黑狗伯」。
「黑狗伯」是家台式麵店,賣切仔麵、切仔米粉和黑白切,店面不大,位置也不明顯,它隱藏在真善美戲院後頭的巷子裡,安靜、乾淨且很合我們的胃口,更也許是店名特殊,小孩子容易記,因此每當我問:「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麼?」孩子就會脫口而出說:「黑狗伯!」於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成了那兒的常客,端上來的菜好像都比一般客人多。
後來黑狗伯巷子口對面開了一家迴轉壽司,有天吃完麵過街要去停車場取車時,孩子被玻璃門內那輛拖著各種壽司在枱面上環繞的火車頭給吸引住了,於是第二個星期當我問:「晚上吃什麼啊?」他說的是:「火車!」
其實我們都清楚他對那輛火車頭的興趣肯定大過食物,果不其然,在那家餐廳裡他不曾「正經」吃過一餐飯,眼睛老是盯著火車頭轉,拿的第一道食物永遠是布丁,這對護士媽媽來說根本是大忌,而且這個媽媽當時還不敢吃生魚,於是之後每周一次的外食晚餐便成永無休止的鬥爭。
更沒料到的是,隔沒多久全台灣第二家麥當勞也在西門町開幕,孩子吃過一次後,從此每星期一回的外食晚餐拉鋸戰更加激烈!倔強的孩子、堅持的媽媽在街頭彼此一陣廝殺之後,下決定的責任便歸向左右為難的爸爸。
爸爸心裡明白,任何決定都必然得罪其中一方,所以有時候會逃避責任地說:「都不要鬧了,我們回去吃『加貓』!」
「加貓」也是一家台式麵店,在我們回安坑家的安康路上。早在搬家前我們就認識這家店了,記得有回是去看新家的工程進度,回程已是晚飯時間,那時的安康路還是一條兩線道的鄉間小路,傍晚時分這家麵店的燈是唯一亮處,於是就進去吃,沒想到一吃就有了十幾二十年的緣分。
開車出錢的決定吃啥
開車出錢的決定吃啥
那時候的「加貓」已經是第二代,由媳婦掌廚,他們的什錦麵完全「遵古法製」,和童年記憶中九份昇平戲院外那家麵店的氣味幾乎不分軒輊,而白斬雞更是精采,細嫩、鮮甜多汁,不過要吃得到通常得趕在下午之前,第一代的阿嬤有一回就跟我們說:「早上sar(水煮)的雞,到下午怎麼會好吃?」
阿嬤彷彿是那家麵店的「鎮店之寶」,那時候她大概六、七十歲有了吧,雖然滿臉皺紋,但每天依然打扮光鮮,畫眉毛、擦粉擦口紅,坐在店裡撿菜、包筷子,或者只出一張嘴招呼客人。後來跟她熟了,才知道她曾是當年「黑貓歌舞團」的成員之一,和文英阿姨前後期。比起她的妖嬌、熱情,始終隱身在廚房油煙裡的媳婦就更顯素淨、沉默。
媳婦有兩個小孩,分別大我兒子三歲和兩歲,後來都是安坑國小前後期的同學。也許長期泡在油煙裡吧,幾年之後媳婦的身體好像不太好,有一陣子麵店開開關關,當二○○○年我們搬離安坑的時候,阿嬤不在了,「加貓」也已經由第三代的兒子和媳婦掌廚,口味也大不如前。
一九八九年我辭去工作,告別西門町,每周一次的晚餐之戰宣告結束,之後的外食通常也只是周末假日偶爾行之,去哪裡、吃什麼由出錢開車的說了算,兒子有時候難免有意見,我就說:「那我們舉手表決!」多年後他經常嘲笑我們這種「多數暴力」,因為再怎麼表決始終也都是兩票對一票,他從來不曾贏。
青春期兒子的食量驚人,有陣子酷愛牛肉,外食晚餐最常吃牛肉麵,而且得兩碗才飽,店員端出第二碗時常忍不住偷笑。
其實兩碗是小事,國中下課後有數學補習課,晚餐就在學校旁邊的一家牛肉麵店吃,那家店對學生有優惠,加湯、加麵不加錢,聽說最高紀錄是他和三個同學共吃掉十四碗,問他:「老闆有沒有臭臉?」他說:「沒有,只是一直說我們是社會棟樑!」
記得那時期有一回去信義路的「元香」吃火鍋,湯底都還沒滾,光就著花生米和泡菜兩碗白飯就已經下肚!那餐我太太幫他點的不算,光他自己就要了七碗飯,在「元香」一戰成名,多年之後那些資深的服務生都還記得他,因為他的紀錄還沒被打破!
他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們又去,那回雖然比較節制只吃了四碗,但服務生還是笑著跟他說:「你的嗜好都沒變啊?」去年冬天我和太太去,服務生看到只有我們兩個人,說:「愛吃飯的沒來啊?喔,都忘了他已經很大了,不跟了⋯⋯」
是大了,都三十幾了。
三十年一晃⋯⋯黑狗伯沒開了、加貓關了、兒子也住到外頭了,偶爾三個人一起的外食晚餐也都要事前約定,多次confirm。
全家外食充滿驚喜
全家外食充滿驚喜
儘管現在各種美食的訊息氾濫,但三十幾年來我跟太太偶爾外食,直覺想到的永遠還是相同的那幾家,有回和兒子約吃飯,聽太太跟他打電話,說:「你選吧,帶我們去吃點新鮮的!」
是吧,當年的「多數暴力」到了這個時候肯定必須被輪替,而且我們絕對是心甘情願地接受他的選擇,因為我們相信三十幾年相處下來,他一定理解我們的偏好和口味,更何況這樣的口味和偏好,也必然是他生命中無法切割的一部分。
幾年來三個人一起外食的次數雖然不多,但對我們兩個老人家來說好像每次都是驚喜。
世代都有不同的喜好,一如世代都有不同的風景,他所挑選的餐廳果然都有我們喜歡的菜色,但是每一家卻都有它們獨特的品味和個性,無論裝潢和氣氛。我不知道太太的感覺是什麼,對我來說有時候竟然會有一種「被接納、被尊重」的欣慰。
想想看,當你走進一家四周都是年輕面孔的餐廳,聽到的都是一些陌生甚至有點遙遠的話題和資訊,但菜單上卻有你熟悉的菜名,而且上菜後發現氣味和口味也都和你記憶裡的差異不大,甚至完全相同⋯⋯,你不覺得在被下個世代完全淘汰和取代前,這已是一種值得慶幸的事了?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