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次在台南關廟演出,當天後台先出現數量驚人的鳳梨酥,排練才剛結束,送來熱騰騰的肉粽和菜粽,謝幕後又有滿桌的滷麵,「每個人都給我吃!」現場行政大喊:「沒吃完的每個人都給我打包!」
每聽到這樣的話總令人不知如何應答。
見面一定要吃飯嗎?這是疑問。另外,經驗告訴我,這話通常應酬意味多,真正的心意少。
兒子還小的時候有一回帶他上街,偶然遇到一個早年的熟人,他行色匆匆,沒寒暄幾句就急著要走,說:耶,哪天見面吃個飯再好好聊聊吧!啊?
兒子望著他的背影,有點疑惑地問:「你知道他住哪裡嗎? 」我說不知道。「那你有他的電話嗎?」我說沒有。他說:「那你們怎麼約吃飯?」
這種隨口的「空氣飯」總讓人覺得虛假,相反的,某些單純地以食物表達感情的誠意卻特別令人難忘。
幾年前紙風車文教基金會推動「三一九鄉鎮兒童藝術工程」,我是基金會的董事之一,因此得和其他董事輪流到各地去介紹並感謝該場演出的主要捐助者,也因為這樣,所以有幸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食物中感受到那種真摯而濃烈的情誼。
記得有一次演出是在新竹的新埔,演出前幾天當地大雨連綿,演出當天雖然雨停了,但場地狀況很糟,觀眾席的地面一片泥濘,排好的椅子幾乎都陷在爛泥裡。現場行政丟給我一個難題,她覺得這樣的場地對小朋友來說很不方便,天黑之後更可能會有潛在的危險,要我決定是否取消演出。
宣布取消容易,但對陸續聚集的小朋友來說,會不會是失望的打擊?因為小時候我們也都有過類似的經驗,記得那種遺憾。
才在猶豫不決中,忽然看到兩輛卡車開入現場,後頭跟著一大堆年齡不一的壯漢,他們從卡車上卸下來一卷一卷的帆布,有效率地先把兩千張已經排好的椅子移開,接著把帆布逐一鋪在泥地上,再把兩千張椅子重新排好,一個小時不到,整個場地就變得完全不一樣,清爽又平坦。
問那些帆布的來源,他們說是附近商家支援的。那之後的清洗不就是一件大工程?他們說:「你們都願意來演戲給孩子看了,這種小事我們應該承擔!」
戲才散場,大人們再度聚集,把所有帆布收拾起來,抬回卡車上,不只帆布沾滿泥漿,那些人幾乎也都成了泥人。就在這個時候,另一輛小貨車開了過來,後頭跟著的是一群婦人,而這回車上卸下的是熱氣騰騰的幾個大鋁桶,現場當下彌漫起食物的香味。大鋁桶裡裝的是綠竹筍滷五花肉、福菜排骨湯和炒麵,一湯一菜一主食,簡單實在。
後來天空又飄起細雨,風有點大,吃著吃著忽然發現那群男人和婦人都站到外圍去,把演員和工作人員包在中間,說:「我們習慣這裡的風,擋著,你們比較不冷!」
至今依然記得那麼好吃的消夜及當晚那股直抵心頭的溫暖。
吃得最撐的一次則是在台南的關廟。
有個朋友曾經這樣描述過台南人,說:無論他們來自哪個鄉鎮,只要一講起台南的食物都同樣「傲慢」。
傲慢源自自信和自豪。
台南人,以食物的自豪招待
台南人,以食物的自豪招待
記得演出當天後台先出現的是數量驚人的鳳梨酥,而且要我們當下就吃,因為是剛出爐的,「吃過這個,其他地方的鳳梨酥就不用吃了!」他們說。
土鳳梨做的餡也許不獨特,但做得像燒餅一般的外殼的確是關廟才有。
五點多排練才剛結束,幾個大紙箱推進後台休息室,「辛苦了,吃點心!」送來的人說:「沒吃這個就不算來過台南!」
紙箱裡是熱騰騰的肉粽和菜粽。
吃吧!雖然鳳梨酥都還沒消化完,但那種香味和滋味實在教人難忍,何況送來的人正盯著你看,且不停地跟你說:「怎樣?這種粽子才叫粽子吧?」
六點多晚餐的便當送到,幾乎沒有人動手去拿。
哪知道戲才開演不久,後台的空地進來了一輛貨車,卸下來的是炊具和一大堆食材。
「煮滷麵給你們當消夜!」他們說:「台南滷麵是必備的待客料理,何況來關廟哪能不吃關廟的麵?」
謝幕後所有人楞在後台,眼前是兩大鍋冒著熱煙、材料豐富的滷汁,桌子上擺著的則是堆得像山一般高的麵。
「每個人都給我吃!」現場行政大喊:「沒吃完的每個人都給我打包!」
那天回程車子開得似乎特別慢,或許車內所有人都超重了,因為除了肚子裡還沒消化的粽子、鳳梨酥之外,每個人的懷裡都還抱著一個便當、一包滷麵,以及一腦袋難忘的台南人的熱情和「傲慢」。
而直到今天依然覺得歉疚、不安的一次經驗,則發生在屏東一處偏遠的鄉鎮。
演出之前鄉長就已經預告要請所有人吃消夜,並且說為了當晚的消夜,那家餐廳用了兩三天的時間準備食材,而且特地延遲打烊的時間。餐廳離演出場地不遠,謝幕之後大隊人馬徒步前進,遠遠地就看到那個醒目的招牌燈,上頭寫的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前菜很平常,各種滷味切盤,接著上來的則是一大鍋飄著濃烈中藥味道的湯。鄉長站起來隆重地宣布說這一道是地方名菜,「你們可能聽過,但我保證你們絕對沒吃過!吃完之後我保證男的勇猛、女的美麗!這道菜叫『水雞、鱔魚、鱉』!」
顧名思義那是一鍋把田雞、鱔魚和鱉燉在一起的菜,只是當鍋蓋掀起的剎那,忽然傳來幾聲驚叫,可以聽得出那絕非讚嘆,而是有節制的驚慌甚至恐懼。
田鼠炒飯 嚇壞一干人
田鼠炒飯 嚇壞一干人
坐在主桌的我們也不例外,也許女生比較敏感吧,鍋蓋一開行政經理就驚叫起來!我們先看到的是鍋子裡浮現的田雞,那些田雞都沒剝皮,布滿黑白斑紋的腿和腳趾,以一種類似溺水的人掙扎求生或求援的姿態伸出湯面。
鄉長顯然誤會那聲音所顯現的「真意」,說:「讚哦?!妳內行!」然後給每人舀上一大碗。
還好接著上桌的炒飯適時解除尷尬,眾人紛紛把湯擱置一旁,吃起炒飯。鄉長扒了幾口後才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站了起來,很鄭重地說這盤炒飯非常不同,老闆準備了兩三天的食材就是為了它,說這盤炒飯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老鼠愛大米」!
鄉長的聲音一落,老闆隨即捧著一塊粉紅色的肉逐桌展示,一邊說那是「特別的老鼠,不是家鼠,是山上只吃番薯、蔬菜和甘蔗根的田鼠!是吃素的!」
老闆才一說完,全場一片安靜,所有人幾乎都停下動作,整個場面當下陷入一陣令人不知所措的沉默。基金會執行長畢竟是老江湖,當下起立,要大家舉杯跟鄉長,以及「辛苦為我們準備這麼特別的消夜的老闆致謝!」
最後啤酒成了救贖,眾人四處遊走彼此乾杯,場面無比熱絡,行政經理趁機大喊:「桌上的東西不准剩,吃不完的各自打包帶回台北!」
最後鄉長和餐廳老闆在門口逐一和我們握手道別,力道十足、笑容滿面,但直到今天我依然忐忑的是:那個晚上鄉長是否早已看透我們的不安和虛偽,只是心裡藏著不說罷了?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