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婆的養女,很小就到台北幫傭,之後經濟狀況讓她覺得有面子了吧,開始不定期的帶著禮物「返鄉省親」。有一次,帶了美國的肉罐頭,說那個不便宜,要老人家留著當「私菜」,結果……
台北一天,能去的地方不多,圓山動物園、兒童樂園,午餐過後則是去新公園的博物館看文物,不過小朋友覺得外面擺放的老火車頭似乎有趣得多。
至於在這之前曾經聽說過,並且充滿想像的「大稻埕」、「塔庫西」(taxi)、「中山北路、X條通」……老師並沒帶我們去,問他,他好像也不懂。
這些陌生的名詞是聽自一個很遠很遠的親戚。
嘴巴裡永遠都是台北的事
嘴巴裡永遠都是台北的事
她是我姑婆的養女,很小就到台北幫傭,後來好像跟男人跑了,從此就與姑婆家斷絕聯繫。之後據說經歷過幾個男人才終於安定下來,而經濟狀況也讓她覺得有面子、有自信了吧,於是從此便開始不定期的「返鄉省親」。
她好像每隔一兩年便會無預告地回山上一次,每次都是帶著一大堆禮物,從瑞芳直接坐出租的黑頭車上山來。
那年代的黑頭車,完全是有錢階級的特殊符號,所以當車子出現在崙頂的公路上時,便吸引全村人的眼光。
而她似乎也非常享受那段從下車一路走到姑婆家的過程。她會向每一位目光所及的人介紹自己,說:「我是XX的女兒啦,從台北回來看阮阿母!」以及某些現在回想起來無不帶著炫耀意味的話。比如:「啊,還是山上好,山上涼,台北的樓仔厝住到怕,太熱了!」「現在車子都漲價了,一趟一百塊,一百塊!我弟弟在這裡要做工做三天呢,但為了看阿母,也不能省啦,你說對不對?」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知道過程這些話,那是因為姑婆只要在山下遠遠地認出是她來,就會要我們跑去幫她拎行李。
早先還挺喜歡那樣的差事,因為一到家就會有禮物,比如鉛筆、泡泡糖、巧克力;不過有時候也可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不知用途的彩色玻璃、風景畫片,有一次甚至還拿到一本英文的百貨目錄,但對我們來說,這些都來自「都市」,一切都新鮮、一切都有價值。
不過長大之後,有些話、有些事慢慢聽懂了、看懂了,或者長了個頭之後也長了心眼,因此對這個人與她的禮物,不僅失去興趣,甚至還有一點點莫名的排斥甚至厭惡。
她的嘴巴裡,永遠都是台北的事:出入坐「塔庫西」,去「大稻埕」買東西,「波麗路」用刀吃西餐之類的。隨著時間經過,話裡頭慢慢出現了美軍顧問團、晴光市場以及意義不明的PX等等這些名詞。
她有點得意地說,她那位我們從未見過的先生,現在在跟美國人做事,那是一九七○年代中期的事。
禮物開始走「美國風」
禮物開始走「美國風」
或許是這樣吧,有一次她回來的時候,「禮物」的內容也有顯著的不同。
記得她帶了兩瓶「美國沙士」,十幾個小孩分著喝,我放棄,所以不知道味道如何。她給大人們帶了很多衣服與陸軍綠的毛襪子,可是型號大到離譜,鄰居開玩笑說:「正常啦,你們沒聽說,『美國西裝──大輸(很大套)!』」
另外,她也給老人家們帶了許多美國的肉罐頭,說那個不便宜,要老人家留著當「私菜」,補營養,小孩偶爾犒賞一下,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否則再多也不夠他們吃。
阿嬤也分到了幾罐,但她與姑媽住,所以我們連「聞香」的機會也沒有。只聽她對鄰居說,罐頭有腥味,而且她也捨不得直接吃,都是混上鹹豆豉隔水蒸,這樣不但可以去腥氣而且不會壞,一罐可以吃更久。她還說,「莫怪」美國人都長那麼勇,吃了美國罐頭肉之後,「腳有力氣多了,爬石階都不會痠!」
阿公跟我們住,他沒分到罐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不平衡,聽阿嬤這麼講,很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說:「美國屎就卡香!」
那年父親運氣不好,在礦坑被落石壓斷腿,礦工醫院沒弄好,轉羅東聖母醫院繼續治療。母親不得不把工作也停了,到醫院照顧他。
走之前她交代說,米沒了就去雜貨店賒,至於菜,她扛了一大包高麗菜乾回來,說應該夠我們吃上一周,一周後,「我會帶很多魚和肉回來!」她這樣說的時候,弟弟妹妹都既高興又期待,只有我一陣心酸。
母親一走,我們開始了三餐都是高麗菜乾的日子。炒高麗菜乾與高麗菜乾湯,是桌上唯一的菜。第三天弟妹開始含著眼淚吃,第四天小妹妹完全拒吃,怎麼勸怎麼哭,阿公把高麗菜乾在白飯上鋪成一朵花,騙她是西餐,她也完全不甩。
阿嬤或許聽到我翻臉罵人的聲音吧,過門來探視,看了桌上的菜一眼,就要我去姑婆那拿一罐美國罐頭下來,「用鹹豆豉蒸一蒸!大家省省地吃。」她說。
美國罐頭的size不像那些衣服、襪子,並沒有特別大,就與我們的鳳梨罐頭差不多。我舀了豆豉裝進碗公之後開罐頭,弟弟妹妹興奮地圍著看、圍著等。阿公先前既然說過人家「美國屎比較香」,所以表示沒興趣,自己先吃完飯,去隔壁喝茶、聊天。
那罐美國來的罐頭
那罐美國來的罐頭
那時候我已念初中,英文稍稍懂,一邊開罐頭一邊好奇地看著外頭的字,好死不死偏偏上頭有幾個字正好才學過:For pet。
記得那一剎那我完全愣住了。不否認那樣的年紀面對這樣的事,總難免挾帶著對某人既定的壞印象,當下一股被輕視、被侮辱的憤恨與惱怒,從胸口爆發開來,記得之後的動作是拿著還沒完全打開的罐頭衝到門外,用力地把它丟到山坡下的雜木林裡,一邊大聲地吼道:「XXX!拿這種畜生的罐頭來給我們吃!XXX!」
之後是一場大亂。弟妹大哭,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被我突然的發飆給嚇到。阿公、阿嬤衝進門,問清原委之後,阿嬤氣到一直打我,說:「你讀幾年書就比較懂?我活到這麼老也沒聽過貓仔、狗仔吃罐頭!你就假博裝懂!」阿公好像也沒完全站在我這邊,說:「總是可以吃的東西,你就這樣丟?也不怕被雷公打?」
鄰居相繼介入,他們責備我的主題則是:阿嬤都捨不得吃的東西……你這樣對待?
接下來的畫面像電影,我在屋裡吃冷飯配高麗菜,偶爾抬頭看向門外,看見大人拿著礦石燈與手電筒在雜木叢裡尋找那個罐頭,晃動的光偶爾會灑到等在屋外的阿嬤與弟妹們的身上,妹妹的淚痕未乾。
那罐頭後來一直沒找到。阿嬤依然堅持把剩下的罐頭吃完,阿公依然不吃,但理由改了,說:「畜生吃的東西才要分給我!」
一周後母親回來了,果然沒帶魚也沒帶肉,只帶了炸豬皮與油豆腐,但弟妹們吃得開心,開心到忘了告狀。
母親好像知道這件事,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而這句話也得要多年之後我才完全懂。
她說:「人家也是好意。雖然是台北人,也有很多東西她不懂。她只是不知道自己不懂,她不是故意的。」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