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詳實記錄和罹患阿茲海默症阿嬤互動的過程,在高齡化台灣引起廣大回響,散文名家簡媜說,惟有精算過後的決定,才能無怨無悔。無論是職場創業或照顧阿嬤,簡媜每次精算的結果,都是付出。
相傳當年,王羲之寫乾十八水缸才能練就一身寫字功夫;至於二○一三年叱咤台灣書壇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一書,則是散文名家簡媜寫乾十八枝原子筆的墨水才能誕生。
這本以書寫銀髮生活為主軸的作品,目前已創下十二萬本的銷售佳績,是誠品書店一三年華文創作類銷售排行第一名,金石堂文學類銷售排行第四名,也讓簡媜被金石堂書店選為一三年年度風雲作家。
伏案寫作三十年,簡媜身為台灣當代散文名家的地位無庸置疑,但她並非以量取勝,至今僅有二十本著作,而在每一本書的背後,其實都是無數的苦功累積。長期和簡媜合作的印刻出版社副總編輯江一鯉表示:「她始終用散文家的眼睛在看世界。在我合作過的眾多作家裡,簡媜對自我要求的嚴格程度,是數一數二的。」
是母親、妻子,也是作家
落下第一筆之前,簡媜早就已經下盡工夫;先是針對主題研究觀察,蒐集各種文獻資料,經過深入了解之後,她會自問:「這主題到底值不值得寫?」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會續問自己第二個問題,「怎麼做才能讓自己與眾不同?」而後開始思索下筆方式、篇章結構……。她說,從發想到真正下筆,通常已經是兩三年的光陰耗去。
一旦大綱底定,就是規律地、每天不間斷地寫。簡媜的寫作方式是以紙筆打草稿,再謄進電腦裡,所以《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一書,除了消耗十八枝原子筆之外,還得加上厚厚一疊的原稿稿紙。
比起小說家和詩人,「散文是從生活出發,寫散文的人,必須比別人更認真地生活。」簡媜回憶,五年前,當媒體還未報導台灣高齡化問題前,她就注意到公園裡、街道上、市場邊,「老人怎麼越來越多?」一連串的研究之後,她發現老人越來越多不僅僅是她個人生活範圍的現象,而是即將影響全台灣的事實。因此,當高齡化議題逐漸浮出檯面,引起社會大眾沸沸揚揚的討論時,簡媜已經在自己的小房間裡,五點鐘起床,默默書寫。
她回憶那九個月的寫作光陰,「自己好像一個人在深山裡,希望所有人不要來打擾我,讓我一個人和我的書、筆與稿紙待在一起就好」。不過現實是,身兼家庭主婦的她,即使再不甘願,也必須把沉浸在寫作狂熱裡的自己拉出來,走出房門做菜,善盡一位母親與妻子的責任。
因為不慣外食,在簡媜家,三餐必定是由她親自料理;作家與煮婦兩頭燒,她形容:「那是一段五馬分屍的時光」。但不管待處理的事務有多繁雜,她往往都是一肩扛起,少有抱怨,這也許和她身為農村長女的生長背景有關。
做家事、顧弟妹,仍不忘書本
在宜蘭的蘭陽平原武罕村出生的她,是傳統農村大家庭的長女。小時物資困頓,什麼事都必須由人力完成,大人們忙於農務,因此家裡的大小事,不管打水、燒菜、挑草,統統落到簡媜身上。
除了晚她兩年出生的弟弟以外,兩個妹妹與小弟,都是在簡媜的背上度過襁褓期。好強的她從不偷懶,即使個子小,挑草一趟就是三十束,大人也不過四十束;打水也堅持將桶子注滿,水桶壓著她小小的身軀都要碰地了,再吃力她也是一步一步的走下去。童年的刻苦,練就她吃苦耐勞的處世態度,她笑著說:「如果作家界有家事鐵人比賽,我應該可以名列前茅。」
簡媜二十歲時,對於文學的天分就已經鋒芒畢露,以《有情石》獲全國學生文學獎第一名,其後更是獲獎不斷。童年時的簡媜就是愛書人,雜務繁忙的農村生活裡,為把握時間念書,總是凌晨雞啼,阿嬤就會輕喚簡媜的名字,她會一骨碌的起床,攤開書本,暫時離開忙碌的農村生活,進入文字的異想世界,一路念到遠方的天光漸明。
簡媜人生的轉捩點發生在十三歲,她正就讀國中,從事魚販工作的父親車禍身亡。這是她人生中最沉重的階段,在她的散文著作中較少見到這時期的描述,因為連回憶都是艱難的,更遑論下筆。當時母親在父親過世後,為撐起家計,就離開宜蘭到外地工作,阿嬤則留在家中照顧五名孫子。
不堪喪子之痛的阿嬤,忙了一天之後,每晚總會在家中兒子的靈堂前痛哭,經常,還會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到兒子的墓碑前再哭一場。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簡媜,提前領悟到生命的無常,家中沉重的氣氛,也令她有了逃離宜蘭的念頭。國中一畢業,她就投奔親戚家,前往台北就讀復興高中。
只是,台北的生活讓農村來的簡媜難以適應。當時,講話有台灣國語口音的她,被當作鄉下來的土包子,遭受同學的排擠。青春期的孤立讓她更往書本的世界裡鑽。大學考上台大哲學系的她,因為屢獲文學獎肯定,在當時台大中文系系主任葉慶炳的同意下,轉入台大中文系。
創刊、寫作,都選擇難的路走
出了社會後的簡媜,第一份工作是撰寫廣告公司的文案,通過試用期後,因為公司要求繳交高額保證金而選擇離職;往後的簡媜,幾乎都從事和文學相關的工作,無論是參與《聯合文學》的創刊,或是與朋友創建「大雁出版社」,或是接下遠流出版公司的副總編輯,為遠流規畫新創的大眾出版路線。
或許因為個性好強,簡媜有興趣接下的工作,幾乎都是「新創階段」,草創時期總是特別辛苦,什麼都要做,加班到半夜十二點,隔天八點起床繼續工作是常態。回顧過往,簡媜說:「人生沒有最好的選項,一旦選擇了,就要去承擔與面對。」只是,即使簡媜扛得起這樣的擔子,但這些工作卻大量壓縮了她最愛的創作時間,為了灌注更多心力在文學上,簡媜還是選擇離開職場。
創作是簡媜一生持續不輟的事,而創作反饋給簡媜的,就是讓她擁有超脫日常生活的視野,看見更廣闊的世界,成為更深沉的人。「所有事情,你在一樓、四樓、或十樓看到的都不一樣,切換不同視角看待同一件事,統整起來才是事件的全貌。對於創作者來說,這樣的思惟邏輯已經鍛鍊成一種本能反應。」
由點、而線、而面,然後面面俱到,這樣的思考邏輯,也形塑了簡媜另一種「文學家」少有的入世特質:簡媜是重視「精算」的人。
她舉例,「如果你想對某人大發雷霆,那麼請在生氣之前先停三秒,精算一下生氣的成本。」簡媜說,停三秒的時間,是要為人與人的關係做精算,發了脾氣、壞了關係,或者讓對方難過傷心,你會不會就此後悔?「如果你手上有個古董杯,摔碎了你也不後悔,那你就摔;如果你知道自己會後悔,就停一停。」
只是,精算的天平尺度,終究存在於每個人內心的價值觀,對簡媜來說,一路精算的結果,仍然是一路心甘情願地為人付出;好友台大中文系教授李惠綿形容簡媜猶如古典書中走出的現代女性,她說:「雖然環境艱困,但簡媜始終以長女兼代長子的氣魄,無微不至的照顧整個大家庭。」就像她願意以耐性和同理心,面對她那從小帶她長大,如今已罹患阿茲海默症的阿嬤。
當作家、當乖孫,都是甜蜜的負荷
其實,認知到台灣社會人口結構即將老年化的同時,阿嬤的老年生活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已經在簡媜面前展開了。老年的阿嬤,不僅罹患阿茲海默症,甚已全盲。
阿嬤與簡媜的感情是親近的。童年時,挑重物或背弟妹對簡媜的背都是沉重的負擔,再堅強的長女也會累,只要阿嬤看見她的疲態,就會拿出扁梳、一杯水,命簡媜坐好。先屈指用力為她按摩肩頸,繼而讓她趴下,用扁梳沾水狠狠為她刮痧,直到刮出兩道紅痕才罷手。雖然小簡媜總是痛得眼淚鼻涕齊流,但也深刻感受這是阿嬤的愛。
現在,年老的阿嬤再沒這種力道。有一次,阿嬤端坐沙發,全盲的雙眼直視前方,簡媜正用著筆電。阿嬤問:「你呷飽未?」簡媜回說:「飽了,吃水餃。」阿嬤問:「吃水餃會飽?」簡媜說:「會,吃九粒就很飽。」阿嬤問:「包啥餡?」簡媜說:「豬肉、韭菜、高麗菜。」到此話題暫時中斷。
過了一會兒,阿嬤又問:「你呷飽未?」同樣的對話,簡媜又覆述了一遍,話題再度中斷。接著,阿嬤又問:「你呷飽未?」簡媜說吃飽了,阿嬤說水餃包什麼餡?簡媜說:「包鑽石、金子與珍珠。」阿嬤嘖嘖兩聲,話題再度結束。然後,阿嬤又問:「你呷飽未?」簡媜嘆息的闔起筆電,告訴阿嬤,「朋友請吃大飯店,食物好澎拜……」,用言語帶阿嬤進入另一個充滿美好想像的世界。
「老的時候,你以前在職場上的叱咤風雲統統不算數。」簡媜說,「老」,不只是一個人須面對的人生新狀態,它會取代舊有的一切,也會帶來全新的難題。雖然老是一個人的事,卻需要身邊所有親友一起面對。
對自己、對別人,都有不可卸的責任
身為長女的簡媜,似乎注定一生都是照顧人的角色,凡事總是先想著別人,「不要讓情緒超越理性,你要認清,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永遠都有你不可卸除的責任。」
嘴巴說精算,但原來,「責任」這兩個字才是簡媜最在意的計算標準。問她總為別人付出,難道不會心理不平衡?「不會」,簡媜說得明快,因為這是「精算」過後最好的選擇。
她說,沒有「精算」就去做一件事,會讓人做得很不甘心,一邊做一邊抱怨;可是如果「精算」之後,做的效益比不做還大,那麼,就心甘情願的付出吧!
攝影/hohotai
簡媜
生日:1961年
現職:專職作家
經歷:大雁書店發行人、遠流出版社副總編輯、實學社編輯總監
學歷:台大中文系
簡媜談理想老年4要素
簡媜理想的老年生活必須「錢、屋、人、事」俱足。
錢,指的是最根本的經濟基礎。屋就是有自己獨立的空間。現代人的自我意識興起,不管是安養院或自己的小房子,獨立而且適合老人生活的空間很重要。
「人」說的是陪伴,最好是來自於親人。看到下一代是老人的活力來源,簡媜說,如果要虐待一個老人家,就是把他晾著一個人,不去陪伴他;那樣就算他住在豪宅裡,也很快就枯萎了。
事,則是說老人本身必須有所寄託。老人的時間之所以感覺漫長,就是因為無事可做;因此,進入老年之前,應該鍛鍊自己獨處的能力。
獨處最重要的第一點是有信仰,不管是宗教的或生活中其他依託的重心。第二,是在能力範圍內,做出一點貢獻,即使是接電話或當義工都好;讓老人感覺自己還能付出,生活比較有價值感。第三要培養取悅自己的興趣;看書、聽音樂都好,即使感官功能已漸漸退化,還是要找到能取悅自己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