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燒炭輕生 吳念真：冷掉的炒米粉 是劇痛和憂傷的滋味

我承認自己的腦袋裡頭裝的絕對沒有「學問」這一部分，多的反而是一些無用的東西。

我記得許多小學時代的課文以及很少人會唱的某首愛國歌曲、記得中學及大學的校歌，甚至某年一則報紙的標題，比如台東的紅葉隊打敗日本的和歌山，從此開創台灣一個階段少棒熱潮的第二天，報紙的大標題是「棒打東瀛小將 手揮流星快球」。甚至還記得有一年一個屢破紀錄的女運動員進醫院做變性手術，新聞的標題竟然是「肥了櫻桃 瘦了芭蕉」。

每每講起這些記憶的點滴時，朋友都會一陣笑罵，而之後的結論通常是：你的腦袋好像裝了一堆垃圾！

不是好像，或許根本就是。

一百斤的熱情被冷落

這一兩年來，不知道什麼機緣和紀政小姐變得經常見面，每回看到她時，總會想起跟她有關的一件事，不過絕非類似別人記得的諸如她對體壇的貢獻，或者在運動場上所曾創下的紀錄等等，而是某一年省運會在她家鄉的縣分舉行，報紙說她母親炒了一百多斤米粉要請參賽選手吃。然而選手去吃的不多，因此紀政小姐透過記者呼籲，請大家都來吃，因為那是她母親的熱情和好意，而且，沒吃完的話，她和家人可得要吃上好長一段時間！

對許多人來說，這或許只是一則花絮般的新聞，甚至只是記者刻意杜撰，一笑置之可矣，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這樣的一則報導卻一直記憶深刻，因為我想到的，始終是一大鍋冷掉的炒米粉被擱置在桌子上的樣子，以及她母親落寞的表情。

在那樣的畫面裡，似乎隱約流露著善意的情感被忽視的失落、期待被抹殺的錯愕，以及一場熱鬧之後莫名的蕭颯和憂傷。

都要到很久之後，那樣的畫面和那樣的聯想，彷彿才和記憶裡某個深刻的印象連上線。

童年時期礦區災變是常事，家長一旦因災變殘廢或死亡，家裡的孩子似乎必須在一個晚上之間長大成人，去城市當童工、當學徒，而某些女孩的命運則更曲折悲慘。

之前或許已經在工廠當女工或在城市當幫傭的女孩，一旦家裡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為了維持家計、拉拔弟妹，很多女孩經常會被要求去茶室或酒家賣笑賣身。

隔壁親戚的大姊姊就是一個例子。

那時候她應該才十六、七歲吧，底下五個弟弟，父親過世之後，大弟馬上輟學被送去城市當學徒，而其他四個都還是中低年級的小學生。

她先從工廠轉去茶室上班，偶爾回來好像都是為了調養身體，因為只要一回來，她家就整天彌漫著中藥的味道，而她經常坐在廚房的門口，蒼白著一張臉端著一碗黑黑的藥汁喝，然後把裡頭的排骨或雞肉分給圍在她身邊的弟弟們吃。

滿十八歲之後，她進了酒家，回來的時候一樣是喝中藥，有一回還住了很長的一段日子，聽大人說是「拿囝仔」身體虛。

在家的時候，她常過來找媽媽，兩個人會在廚房的爐灶前說悄悄話。也許她們都覺得我還小吧，因此並不忌諱我在一邊聽。

大姊姊會抱怨她媽媽要錢要得太緊，會說自己每天晚上灌酒灌到死。

有一回，她說有個男的想娶她當繼室，但她媽媽不答應，哀求她再辛苦個一兩年。

她跟我媽說：我可以再忍耐，但，再過幾年就老了⋯⋯，到時候，有誰愛？

然後兩個人在爐灶閃爍的火光裡低聲飲泣，淚水晶瑩。

爆香氣味裡母女對戰

又過了一兩年，有一天大姊姊忽然帶了一個白淨好看的年輕人回來，是外省人，不會說台語，於是我被叫去當翻譯。

父親和隔壁一兩個叔伯負責和那年輕人喝茶說話，而大姊姊、她媽媽和我媽則在廚房裡忙著準備飯菜。

年輕人在一個公家單位當祕書，說他長官常和商人交際去酒家，因此認識了大姊姊。他說大姊姊很單純，他喜歡她，再也不能忍受她在那樣的地方受苦，想娶她，但是他只有「愛」，沒什麼錢，希望我爸爸和長輩們能說服她媽媽，希望她成全。

我進廚房，把聽到的話說給大姊姊的媽媽聽。

那時候媽媽正在炒米粉，廚房裡都是乾蝦仁在鍋裡爆香的氣味。

其實不用我翻譯和傳話，大姊姊的媽也知道年輕人的來意。

大姊姊的媽說：妳很辛苦我知道，但為了弟弟們，妳能不能再忍個一段時間？

大姊姊忽然說：我不要！該忍的我都已經忍過。

大姊姊的媽說：那妳是要我死？

大姊姊說：我已經老了，再來就沒人要！

大姊姊的媽說：妳會比我老嗎？我也沒丈夫、沒人靠啊！

大姊姊說：妳有女兒幫你賺，我老了靠誰養？

大姊姊的媽忽然伸手打了大姊姊一巴掌，然後抱著大姊姊憋著聲音哭。

媽媽依然炒著米粉，流著淚，揮手要我出去，說：去跟你爸說可以吃了，要他們擺桌子！

記得桌子才剛擺好，大姊姊忽然從廚房走出來，說：我們來不及吃了，晚上還要出勤，火車的班次一定要趕上！然後拉著那個一臉茫然的年輕人就往山下走。

客廳的男人都無能地沉默著。

我走進廚房，只見大姊姊的媽蹲在灶邊哭，媽媽則陪在一旁安撫。

灶上一大盆炒米粉冒著淡淡的熱氣，我靠在廚房的門邊等，等著媽媽開口要我吃，但直到米粉冷去，天色漸暗，卻都還沒人開口說餓。

好一會兒之後，才聽到屋外有鄰居的聲音打破沉默，他說：我剛剛在山路上遇到了ＸＸ和一個男的，兩個人都在哭，啊是有什麼事？

我聽見爸爸低聲地罵：你哭爸哦？你惦惦是會死哦？

冷米粉和被忽視的情感、被抹殺的期待，以及無邊的沉默和莫名的憂傷的連結，或許就源自這樣的記憶吧？

精采起鍋後傳來噩耗

只是從沒想過在後來的歲月裡，自己也要經歷一次冷米粉的劇痛和憂傷。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朋友知道我太太出國旅遊，於是用陪伴當藉口，要我提早下班回家準備飯菜，他們會帶酒精飲料過來攪和。

我先去大賣場買炒米粉的料，巡了一圈貨架後，也把山藥排骨湯及三杯雞的材料都備齊。

那天晚上的廚房裡一切出奇地順利，蛋酥炸得漂亮，米粉炒得乾溼合宜，豆芽菜下得恰是時候，入口既脆且不帶生味。

米粉剛起鍋，電話響，小妹哽咽地說患有重度憂鬱症的大妹燒炭往生。

在趕往醫院的路上，我通知朋友取消當晚的約會，然後心裡冒出一股無名火，想到的是：為什麼該幫我辦後事的人都比我先走？弟弟走後妹妹走！

我發洩似地猛力拍打著方向盤，之後整個右手紅腫了好幾天。

從醫院的往生室回到家已經是半夜，朋友們帶了食物和酒來，我一點也沒有餓的感覺，唯獨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

直到他們都走了，當我把杯盤碗筷收進廚房時，才發現我完全忘了那一盤炒得極其精采的米粉。

它擱在流理台上，早已經冷了，無論顏色和樣子都像當年擺在爐灶上的那一盤，而且四周有著同樣的寂靜、同樣的哀傷。

只是當年只想著吃，並不十分理解大人為何沉默的小孩已經老了，他看著那盤冷掉的米粉眼淚止不住地冒了出來，最後他把廚房的門窗關上，因為怕鄰居聽到他斷續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