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廢除公娼後，歷時近百年的老字號娼館，充滿日據時代巴洛克建築風味的文萌樓被列為古蹟，在都更案中不會被拆除，但文萌樓已被房產投資客買下，原本承租此館的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面臨官司敗訴，將被迫遷出文萌樓，日後社會各界無法自由入內參觀。一切堅實的都將煙消雲散…..
老實說，來之前沒有做足功課，基於過去在埃及陪伴性工作者的經驗，讓回到台灣的我想多了解台灣性工作者的處境。聽工作人員訴說著台灣性工作者悲慘境遇從持有合法營業牌照的公娼，成了被政府體制壓迫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私娼，而過去公娼委身所處的文萌樓，因為被納入都更範圍，也脫離不了被後人遺忘的命運。
文萌樓的今與昔
在廢除公娼後，歷時近百年的老字號娼館，充滿日據時代巴洛克建築風味的文萌樓被列為古蹟，在都更案中不會被拆除，但文萌樓已被房產投資客買下，原本承租此館的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面臨官司敗訴，將被迫遷出文萌樓，日後社會各界無法自由入內參觀。一切堅實的都將煙消雲散…..
台灣近年來都更案鬧得沸沸揚揚，從華光社區、士林文林苑和苗栗大埔事件，政府以都市更新再創經濟奇蹟為由，與建商結盟，用公權力強制驅離不願意配合的民眾。如今歸綏街的公娼館以及附近警察宿舍都被納入都更範圍，未來文萌樓旁邊的房舍準備規劃建成27樓層的住宅。
「我們須要活生生的歷史，抵禦遺忘與冷漠」一人一信向文化部抗議的明信片上如是說。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曾向文化部提出由政府出資購買文萌樓，卻遭到文化部拒絕。
高齡近九十歲的公娼阿嬤是日日春協會的資深志工，儘管近年來阿嬤罹患癌症，體力早已不如從前，還是堅持要與眾人分享我們所不知道的公娼史。就道德風俗而言，從事公娼並非如此萬惡不赦：有的母親帶智障兒子找小姐，拜託公娼不要「欺負」她的兒子，但母親更害怕智障兒子在外頭性情大發，惹事生非；有的老婆帶老公上娼館，因為女方性致缺缺，便出面幫男方選合適的小姐…。
當年的公娼是一群相當遵守法治和紀律的職業團體。每個禮拜公娼需要進行健康檢查，確認無性病才能營業。而公娼也必須向巡邏警察出示營業執照，一遇到有問題的客人便能趕緊報警處理。業者與公娼採三七分帳，若收入為一千元，公娼則實拿七百元，並能依據個人狀況來安排上、下班時間。身為公娼不偷不搶，為了賺錢養家，忍辱負重地活著。
如今，公娼阿嬤口中那段「最好的時光」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公娼的尊嚴被踐踏的一敗塗地，換來世人歧視和政治角力的代罪羔羊。昔日基隆的龍安街，外界俗稱鐵路街，曾是著名的風化區，2011年內政部宣布由地方決定是否設置性工作者專區時，基隆市政府率先呼應，認為性產業保障了低社經婦女的就業機會，也帶動了附近飲食、娛樂等商機，卻遇上縣市長選舉，市長候選人開始在性專區議題大作文章，預言基隆將成為糜爛之都，導致設置性專區一案終究胎死腹中。
性產業存在的意義
政府承諾協助性工作者轉業，成功的案例屈指可數。只見公娼阿嬤拼命的搖頭說：「台灣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台語）」。1997年公娼運動份子官秀琴(俗稱官姊)在抗爭多年無解後，2006年八月投海自盡，公娼議題逐漸被世人所忽略，政府祭出罰娼不罰嫖政策，至今沒有一個縣市政府設立性專區，顧名思義，所有性產業都是違法。
但常見新聞媒體以聳動的標題踢爆某政客、商人或影藝界人士，出入招待所、薇閣精品旅館，隨著新聞熱度一過，結局也無從得知。
相較於出入酒店可能都專人接送的高階性工作者，中、下階層的性工作者只能鋌而走險，承擔嫖客不戴套、或患有性病的風險，更時時膽戰心驚怕被警察臨檢。而過去文萌樓的藍領階級、低收入或肢體殘障的男性客人表示，不能從事合法性交易後，轉而娶東南亞女子當老婆，面臨語言、文化和年齡的隔閡，婚姻關係一點也不「性」福。
小時候最愛看的綜藝節目，主持人開場白便是：「你幸福嗎？」在電視機前的我，總會跟著台下的觀眾一起回答：「很美滿。」
長大才明白，能待在家人身旁平平安安地長大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文萌樓的公娼阿嬤憶起同伴白蘭的遭遇，眼眶泛著淚水。來自屏東卑南族的白蘭，年僅13歲時因家裡急需30萬醫療費，被阿姨賣到艋舺風化區，簽下十年的賣身契，恢復自由之身，便歸鄉找父母，才得知人蛇集團竄改賣身契約，從四年變成十年，也剝奪她成為一個普通人的權利，完全沒有生活能力的她，只能繼續賣春。然而政府廢公娼以後，她深感前途茫然之際，開始酗酒的墮落人生，過去賺的錢用來餵養流浪貓。
文萌樓古蹟導覽近尾聲時，民眾紛紛舉手發表感言或提問，一位女性導遊感嘆：「台灣重要的歷史古蹟都被拆光了，拿什麼給觀光客看?」而督促我關注國內性工作者議題的動機竟源自於2010年在埃及擔任志願者時發生的插曲。
原以為要前往埃及貧民窟擔任志願者教師的我，突然被安插至全然陌生的工作崗位，協助一群性工作者進行轉業輔導。當時我對性工作者一無所知，短短數個月的相處與共事下，我的世界起了翻轉，了解他們為了討生活的無奈與糾葛。
在埃及性產業從未合法，但卻總是層出不窮。不管是當地男士的買春行為，或是外國男女勾搭著年輕貌美、俊俏的青春肉體，在以伊斯蘭教著稱的埃及顯而易見。該說此現象不分宗教、種族，舉世皆然嗎？少有例外。
那為何國家不願意正視性產業議題？甚至一昧的汙名化女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吉爾．納福茲所著的開羅三部曲，家族男主人與性工作者錯縱複雜的性事成了全書的主軸。此書一度被伊斯蘭教徒列為禁書，馬吉爾．納福茲也險遭暗殺。
而中國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裏頭盡是西門慶的淫亂生活，書中言及「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乾腎水枯。當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主人翁西門慶正值33歲青壯之際便暴斃而亡。
男性客人的責任歸屬
不少人批評性產業淪為雛妓和人口販賣份子的大本營，台灣勵馨基金會便反對性產業合法化，竭盡一切所能來杜絕性文化；台灣展翅協會則積極培力獲救的雛妓、被人口販賣成性工作者的女性找生路。
一位曾周遊列國賣春的台灣女性，在台灣從事性交易實在是太危險，嫖客通常拒絕戴保險套，起初她為了賺錢，實在難以回絕，但為了生命安全，現在一律回答：「戴一千，不戴一千萬。
在澳洲、荷蘭、瑞典和德國等國家，政府已落實性產業合法化，希冀保障性工作者權益、去汙名化和壓迫的狀況。我想起某次漫步在德國紐倫堡的老城區，發覺街上零星男士在此徘徊，頭還不時往上抬，頓時覺得事有蹊蹺，原來整排公寓櫥窗上出現不少坦胸露背、花枝招展的女性向男士們招手，才知道德國80%的性工作者是在公寓自營、娼館或酒吧上班。
文萌樓的公娼阿嬤亦曾說過：早年「小姐」也是排排坐在櫥窗前，等著上門的「客人」挑選。她曾跟著日日春協會到澳洲參訪性產業，對於性工作者團體能與政府共同商討性產業政策且能具體執行，相當羨慕。事實上，澳洲性產業背後存在著極不人道的問題，無數跨國女性被人蛇集團運送至澳洲成為性奴隸，下場非常淒涼。性產業如何杜絕不良幫派、人蛇集團的滲入，成為正當的行業，我心中也起了很大的問號？
然而，我覺得更應該要追問的是性交易中買春男性的責任為何？我贊成瑞典自1999年起執行罰嫖不罰娼的法律，相較之下，台灣社會秩序維護法第80條規定罰娼不罰嫖，直接將性工作者定罪，再次突顯法令男尊女卑的不平等。
除了思考娼妓面臨道德和法律的問題，參訪文萌樓的民眾忍不住詢問公娼阿嬤，那段當「小姐」的日子是否有最難忘的回憶？
她說：「充當街訪鄰居孩子的保母。」因為不少家庭主婦臨時要去門，趕緊找厝邊公娼幫忙照顧小孩子。很多人歧視性工作者，認為她們為了錢出賣肉體，她們的孩子注定是天生的壞胚子。公娼阿嬤還補充說明：「當時公娼館街坊鄰居的孩子，大多是當老師或裁縫。」她逗趣的開玩笑說，孩子長大表現最差的是當裁縫。
身為人的基本尊嚴
由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所拍攝「顫抖的慾望」，劇中被誣陷入獄的男主角出獄後，拿著妓女母親留下的十五萬歐元遺產，跪在母親的墓前說：「她至少得跟一千個人性交易，才能留這筆錢給他…，而他什麼也沒做，就可以如此不勞而獲。」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而眼前的公娼阿嬤、過去陪伴的埃及性工作者就是為了養兒育女，而犧牲自己的實例。
參訪文萌樓的當天，現場有個媽媽帶著一歲的孩子，我心想：大熱天這位媽媽揹著這麼小的孩子參加活動，孩子真的懂嗎？我便偷偷地關注了她們母女倆的舉動，我看到公娼阿嬤義憤填膺地講述公娼運動時，大家拍手支持時，她也握住女兒的小手，作勢拍手樣。這一幕讓我明瞭這位媽媽，並不奢望年幼的女兒能聽懂大道理，而是感受母親手掌的溫度，一份以身作則關心社會的態度。
離開文萌樓前，我們觀看了台灣娼妓運動代表官秀琴（官姊）的影片，最後一幕停留在基隆海岸邊，官姊因為多年抗爭未果，選擇在此跳海自殺。「活著才有希望，要堅持到底…」，一旁的公娼阿嬤留著眼淚默默地說著。
在公娼阿嬤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娼妓合法化的一天，但願對於每位關心性工作者、都更、古蹟議題的人們，能去趟歸綏街的文萌樓，聽公娼阿嬤講故事，就是給予她們最大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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