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番薯,當飯吃對小孩來說經常是和著眼淚吞,然而只要媽媽一時興起說聲:晚上我們來吃煎番薯粿!所有人就馬上眼睛一亮,笑逐顏開。
小時候吃的飯裡頭番薯塊好像永遠多過米,配菜也永遠少不了番薯葉,看著有點營養不良的孩子,阿公阿嬤心疼之下都習慣這麼念著:番薯吃到囝仔要死要死,吃到大人黑牙齒,吃到全家棉被內放臭屁!
吃番薯、番薯葉長大的人到了這個年紀,對這東西的反應很不一樣,有的以「憶苦思甜」的懷舊情感重新去親近它們,有的則以健康的理由再度接受;當然也有一些人,在經過那個貧困階段之後,從此與番薯、番薯葉劃清界線、老死不相往來。
挑苗、栽種、除草
含淚播種不盡然歡呼收割
挑苗、栽種、除草
含淚播種不盡然歡呼收割
對番薯、番薯葉我沒朋友這般深惡痛絕,但老實說,喜好度也不高。
小時候「吃到怕」是原因之一,就像高麗菜乾、有尿騷味的鯊魚條(小鯊魚)、混身是刺的狗母梭(現在已經少見的魚,猜想是當年就被我們這些窮人吃到絕種了)一樣,是心理與嘴巴、舌尖上本能的排斥;至於額外的原因,大概是它的「產出過程」中,總夾雜著許多不是那麼快樂的回憶吧。
九份是礦山,並不適合農耕,所以當年阿公以他在蘭陽平原的耕種經驗,所挑選出來可以栽種番薯的山地,都在開門看得見,但走起來至少都要半小時的山崗上。我是長孫,所以從開山闢地開始,我就是假日必然的勞動力之一;然後是挑苗上山、彎腰栽種,直到之後的除草、收穫。每個過程幾乎都無法逃避,任何想要閃避的理由或藉口的後果都一樣,不是被罵著就是被打著上山去。
除此之外,當年最怕的事莫過於黃昏時刻,媽媽下工回來發現家裡沒菜,隨口那聲:去摘一些番薯葉回來!
收穫差,大人不開心
收穫好,對小孩卻是一種折磨
收穫差,大人不開心
收穫好,對小孩卻是一種折磨
語音一落,你最好馬上行動,因為媽媽性子急,加上勞動一天之後血糖低,脾氣特別差;你非得在她煮好飯、洗好鍋準備炒菜的那一剎那,把一盆子撿好、洗好的番薯葉遞給她,否則就是一場足以讓全家陷入低壓狀態的咒罵。
於是來回約需四、五十分鐘的山路,加上摘菜的時間,你必須加速在半小時內完成,而且一邊還得隨時注意家裡煙囪的「煙色」,以調整動作。
濃煙是剛生火,如果濃煙持續,表示媽媽正在燒熱水,準備先洗澡再煮飯,所以自己的動作可以稍緩。
如果濃煙之後忽然轉白煙,那表示媽媽已經在煮飯,而且飯湯已滾,媽媽正把炭火撥開,準備開始燜,這時候你最好手腳加快一點,因為飯熟之後番薯葉還沒及時趕上,套句當兵的術語──「你就倒大楣了!」
媽媽已經在撈飯,我還在山路上奔跑,手上的番薯葉還一路掉……。類似的緊張記憶,即便多年之後,依然是會讓自己嚇出一身冷汗的夢境。
照理說,含淚播種必定歡呼收割吧?也不盡然。
年冬不好,番薯收穫差,大人不開心;收穫好,大人高興,對小孩來說卻是一種折磨,因為只要扛得起、走得動的,在收穫期間必然都是勞動人口。大人拚命把番薯往布袋塞,小孩一袋一袋從山上背回來;番薯大小不一、凹凸不平,頂著骨頭磨著肉,每一趟都是苦刑。
好不容易背到家,倒進通鋪的床板下,弟弟妹妹紅著眼眶彼此望一眼,認命地再度走出門。他們哀傷的是,山上的番薯堆積如山,不知道還要幾趟才能背得完;我哀傷的是,床板下這麼一大堆,到底還要吃多久的番薯,才會「出頭天」。
番薯粿妙用無窮
省米、省菜還能哄小孩
番薯粿妙用無窮
省米、省菜還能哄小孩
同樣是番薯,當飯吃對小孩來說經常是和著眼淚吞,然而只要媽媽一時興起說聲:晚上我們來吃煎番薯粿!所有人就馬上眼睛一亮,笑逐顏開,而且不需要分派指令,孩子們都會在幾秒鐘之內各就各位,遂行自己的職責。
都要到多年之後,媽媽回首窮困的往日時,我們才知道那是她的「計謀」。
九份一帶,一到了冬天,經常是苦雨不歇,一戶人家七、八個小孩無處可去,塞在狹窄的屋子裡吵吵鬧鬧,常讓大人眼見心煩,唯有「煎番薯粿」可以讓小孩有事做,也讓大人可以安寧片刻。
「番薯粿」其實就是把番薯磨成泥,然後放進鍋子裡,用少許的油煎到熟的一種另類吃法而已;而且吃番薯粿不但可以省掉一餐的米,同時也省掉一餐的菜,但對小孩來說那是一種「變巧」,所以大家都愛。
要把番薯磨成泥,當年沒有方便的工具,於是只要一聽媽媽要煎番薯粿,年紀大一點的男孩子便雨衣一穿、鐮刀一抓,直往山上衝,目標是一棵容易下手的筆筒樹。
筆筒樹的葉梗有又細又堅硬的刺,砍下葉片去掉葉子只留葉梗,並且截成兩尺左右的長度;然後再砍一根竹子,削出幾根一尺左右的竹籤,穿透五六段筆筒樹的葉梗,串成長方形的板子,這就成了最天然的磨番薯泥的工具。
童年早已不復在
番薯依舊笑春風
番薯依舊笑春風
番薯要長得長一點,磨泥的時候才好抓、好使力,尤其是磨到最後階段萬一抓不住,一失手,手指便容易被葉梗的刺磨傷。
話雖這麼說,記憶裡磨好的番薯泥,好像永遠不缺孩子們的血跡。
誰的手受了傷,媽媽通常會把鍋子中間的那塊番薯粿給他當補償,因為那一塊吸的油最多,所以外殼最脆也最香。
「含淚播種的必歡呼收割」這句話,好像得一直到咬著熱熱番薯粿的這個時候,才得到印證。
去年春節前,朋友聽我說番薯粿的故事,要我春酒的時候做一些,讓大家嘗嘗看。
我買了番薯,但院子裡兩棵筆筒樹卻染上某種病菌前後枯死,於是只好翻出以前磨水果泥給小baby吃的鋁製磨泥器,湊合著用,沒想到,磨到最後才發現,雪白的番薯泥上頭,依然出現一小片紅色的血跡。
於是那天我把鍋子中間的那一塊番薯粿,留給了自己。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