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的滋味

你挑不挑食？每當人家這麼問，嘴裡說：「沒有！沒有！」的時候，心裡其實還是有點虛，因為很多別人習以為常的食物，對我來說一直還是無法入口，譬如羊肉、乳鴿、鱉等等，而十八歲之前還多了一樣：牛肉。

記憶裡的父親是一個不太會講故事的人，唯獨講起小時候在嘉義鄉下和一頭牛相處的經過時，總是講得充滿細節、充滿感情。尤其是講到那頭牛老到無法耕作，祖父最後決定賣掉，牛販來牽走的那個清早，他看到牛在牛棚裡四隻腳撐住地面不走，「……我阿爸一直在旁邊罵牠，說：開腳行啦，跟人家去好命！然後，我看到牛轉頭看著我這邊，竟然在流眼淚，於是我也跟著哭……。」等等的畫面和情境時，我都還記得父親眼眶泛紅、淚光閃閃的樣子。

而每回講完這段故事之後，他都習慣地加上一句「所以，我這世人絕對不會去吃牛！」然後看著孩子們說：「你們最好也不要，吃牛的，沒血沒眼淚！」

看了禁書，卻不敢吃牛

或許是懍於這種教誨，更或許是想到牛那種沉默勞動的模樣，和那雙善良到一個不行的眼睛吧，於是本能地也把吃牛肉這件事，當成一種禁忌甚或罪惡。

十六歲到台北工作，那個年齡的孩子似乎特別喜歡做一些「大人不許你去做的事」，加上父母不在身邊，所以對四處看得到的「牛肉麵」三個字，就和「看禁書」一樣，充滿著讓人想偷偷地背叛或犯罪的挑逗意味。

但最後禁書看了不少，比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心鎖》，但牛肉麵卻還是不敢嘗試，價錢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重要的是類似「吃恩人的肉」的那種心理障礙，始終無法克服。

大約兩年之後吧，記得是補校高二的時候，某個周末傍晚，室友硬是要我跟他一起去吃麵，原因是他喜歡上一個女孩，那女孩家開麵店，假日會在店裡幫忙，他想去看她一眼，但一個人去企圖太明顯，所以得找另一個人當掩護。

我沒有不去的理由，因為也想看看迷倒朋友的女孩到底長怎樣，以及，更重要的是可以撈一頓免費的晚餐。

一到了目的地才發現，那是一家牛肉麵店！

女孩一看到室友，假裝沒事般過來點餐，而室友光和那女孩來回「諮詢」各種麵的特色和差異，就花了很長的時間，而我還是孬種地避開跟牛有關的種類，點了很平常的榨菜肉絲麵。室友點的是半筋半肉麵以及從沒吃過的粉蒸。

後來麵來了，那個湯頭簡直是極品，至於那個叫做「粉蒸」的東西更是迷人，入口軟嫩，連下頭墊著的芋頭好像都吸足了上頭的肉汁，因而特別鮮美。

可是，當我看到室友挾起一塊牛肉吸入嘴裡快意地咀嚼起來時，忽然出現一種詭異的噁心感。

室友也許察覺我的表情有異，問說：「怎樣？」

我說：「我看你吃牛，覺得……好像在吃一個恩人身上的肉。」

室友很不爽地瞪著我，然後說：「Ｘ！你不是也吃了？而且還喝牠熬出來的湯！」

「哪有？我吃的是榨菜肉絲麵！」我說。

「可是那個湯是牛肉湯啊！你還一直讚美它好喝，而且……」室友說：「這個粉蒸牛肉你吃得可比我還多！」

那天晚上發現自己非但沒有「偷偷背叛或犯罪」的刺激和興奮感，多的反而是之後室友多次抱怨的「感覺好像是我把你這個處男拐去嫖妓」的懊惱和失落！

吃了牛，卻不敢在父親面前說
 

室友後來和那女孩交往過一陣子，或許是眷念著那個湯頭的滋味，或許是那女孩會偷偷給我們折扣，更或許是室友之後說的「反正你都已經不是處男了，還在乎什麼貞操？」的言語刺激，之後對牛肉的禁忌便完全失守了。

然而很虛偽的是，在父親跟前我還是非常機警地、絕不觸及跟牛肉有關的任何事，因為在這之後父親不知道又講過多少次他小時候和牛之間的故事，並且重複地說：「吃牛的，沒血沒眼淚！」

有了孫子，有了異國的速食連鎖店之後，父親似乎也無法守住他的原則了。

有一天帶小孩回去，父親用腳踏車載他出去逛，回來的時候，發現小孩手裡拿著的竟然是一個牛肉漢堡。

「爸，這是牛肉的耶！」我說。

「我知道啊，」父親說：「啊他說他要這個，我有什麼法度？」

然後，他帶著微笑看著大口大口咬著牛肉漢堡、一邊喝著可樂的孫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批小孩，一定是那些在越南戰死的美國兵轉世的，不然……我們從來沒有吃過牛肉給他看，為什麼他會愛吃這種東西？」

忽然覺得，父親好像早就知道我們已經背叛了他的教誨，而他這句話其實是極其痛心、極其深沉，卻也極其無力的責備。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