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替別人家媽媽關懷孩子的歐巴桑,一碗免費奉送肝連的米粉湯,不只滿足了十六歲少年的口腹之欲,更溫暖了異鄉遊子的孤苦心。
雖然都只不過是一群十三到十六歲的孩子,但面對未知的將來,多數的他們或許有猶豫但並不恐懼,更沒有抱怨。
不恐懼,是那樣的年紀根本都還不知道這個社會存在著現實和陰暗的一面。
不抱怨,是他們覺得那是一條必然的人生路,因為大多數同學及村裡的哥哥姊姊們也是這樣走著。
我幸運地比別人多念了三年初中,所以十六歲才到台北,第一份工作月薪三百元。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事。
加料也加關懷的米粉湯
領到薪水後,固定的「行程」通常是先到郵局寄一五○塊回家,接著買未來一個月得用到的牙膏一支,一包三個的檸檬香皂一包,然後去理髮。
理髮光理不洗的話可以省五塊,就因為是省下來的錢,所以拿來滿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好像也就比較沒有罪惡感。
五塊錢,六十分之一的薪水,東門菜市場外的米粉湯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每個月一次的奢華滋味。
五塊錢,可以吃到一碗米粉湯,以及一份豬肺和一份豬大腸。
十六、七歲正瘋長,肚子好像老是填不滿。
「不滿」並不是不飽,而是一種對動物性脂肪和蛋白質本能的需求,而米粉湯裡混合著的各種「肉味」以及大腸飽滿的油脂和嚼勁、豬肺軟嫩的口感,至少能以七分真實、三分自我沉醉和欺瞞的方式,滿足那樣的渴望。
賣米粉湯的是一個慈祥的婦人和她剛退伍的兒子,攤位乾淨、清爽,薑絲切得極細,自調的蘸醬更是美味,更特別的是這對來自雲林褒忠的母子,習慣主動和客人寒暄、聊天。
有一次,也許看到我穿的是拆掉學號的舊制服吧,婦人沒歇下手邊的工作,問說:你也是剛出來吃頭路的嗎?基隆中學?很好的學校啊,怎沒繼續念高中?
當自己的鼻頭忽然一陣酸,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時,她已經切了幾塊肝連放上碟子,說:會替家裡想的孩子都有賞!你這麼瘦,歐巴桑幫你媽媽替你補一補!
記得那天走回工作的地方時,新理的頭雖然有點涼,但心裡卻有溫暖。
一年多後換工作,即將離開那地方,臨走前去吃最後的一次。
那時候彼此都熟了,知道他們也是「出外人」,來自雲林褒忠。
那天直到吃完付了錢,才跟他們說,我的新工作在城市西邊,離這裡遠,可能再也沒機會來吃了。
記得婦人那種有點訝異的眼神,她稍稍楞了幾秒鐘,之後馬上從口袋裡掏出剛收進去的錢,說:這次歐巴桑請你,當作咱的緣分!
我當然不能拿,急著離開攤位,沒想到她竟然追了出來,說:你這樣就不乖哦!無采我一直稱讚你!你這麼不聽歐巴桑的話!
我又跑了一段距離才停步回頭看,穿著圍兜的她站在陽光下,用手臂擋著陽光,很大聲地說:要乖哦!不要做歹哦,若有經過這裡,要來給歐巴桑看看哦,知道否?
賣食物也送溫暖的年代
始終記得那樣的畫面,始終記得那個年代那種人與人之間近乎直覺的「默契」,比如彷彿不必多想我就知道這一餐她一定不肯拿我的錢,所以在走進攤位前,我就已決定在付完錢後才跟她道別並致謝。
再次到東門市場外已是兩年多之後的事。
米粉湯的攤位不見了,市場的人說是警察取締了,市場外已經不允許擺攤子,那對母子搬回去三重他們住家附近做生意,確定的地址也沒人清楚。
他們問說:找他們有什麼事?
我搖搖頭,因為我實在很難開口跟他們說:「哦,我是想來讓歐巴桑看看,然後跟她說,我繼續念書了,念高中夜間部,我有乖乖,我沒變歹。」
從此之後米粉湯攤位的氣味便成了一種思念、一種慰藉,甚至始終是一種奢華的滋味。
一九八四年移居新店,意外地在老街看到同樣是一對母子經營的米粉湯店。
那母親的臉孔和身影像極了當年的歐巴桑,若非那兒子也許生意忙所以老是一張沒表情的臉,否則我還以為是當年東門市場外的母子轉到這兒開張。
當年一碗一塊錢的米粉湯現在賣十塊,大腸、豬肺每份二十元。記得有一天嘴巴貪,付帳的時候發現一家三口人竟然吃了兩百多,我不自覺地隨口說:「哇!太奢侈了!」沒想到那母親竟然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很難跟她解釋的是,那剎那我忽然想到的是:這一餐,我們吃掉的可是當年幾乎一個月的薪水。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