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龍應台的一番詮釋:「一個人會被尊敬,可能是因為他很有才氣;能同時被尊敬又被寵愛,一定是骨子裡夠真誠。」李安之所以能受到台灣人壓倒性地歡迎,或許正因為他即使攀上事業頂峰,仍不吝與我們分享他的平凡。
談電影之路-屢勸不醒 就能走到最後
李安(以下簡稱李):千萬不要做電影!我看過很多屢勸不醒的,你如果還需要鼓勵,那就真的不必做了。如果你需要安全感,去找別的事情也好,不需要做到導演才滿足。我常對我兒子講,藝術上的成就容易,找事情難。
可是我們作為大人,該提供的是讓他能繼續做下去的環境,不是在他還沒做出來之前就被消耗掉了。我很幸運,受到很多栽培,還沒有消耗掉;還有很多外力的幫助,比方我有六年在家,有一搭沒一搭,可是我還是在想電影的事情。
很多年前,電影界有人號召我和其他三位導演指導新進導演。我被分到陳玉勳,他就很不聽話,他把寫的東西交上來,我給他建議,他再交上來也沒什麼改。我想:「好吧,可能是老師沒教好。」結果他第一部片「熱帶魚」拍得這麼好,一拍就得獎!
所以有天分的人,你還教什麼?不要把他教壞就好,政府也一樣,不要管壞就好,不要壓壞、誤導,把他折磨到氣都消失了。其實他們自己都會,不需要鼓勵的。
如果你想做導演,你要自己創作,自己跟人家要錢,不會有人給你東西。像寫作就是個訓練,我自己就是這樣起來的,你要我在電影圈混,我也混不出來,我就是乖乖在家裡寫東西。幾百個人中,總有人沒有想對,就給你錢拍了(笑)。
談台灣電影-單打獨鬥 技術都未累積
李:這個題目很大,你講的都沒有錯,可是當時最重要的是,我要把片子拍出來,所以並沒有想說要怎麼把這裡的電影工業弄好(笑)。
我們常在建言,但實際上好像也沒什麼用。我已經做了二十年,我每次回來,新聞局長就換一位,每位都做筆記;每過三、四年換一位行政院長,就請我吃一頓飯。那些場合,都有記者在,攝影機也都架著,他們很認真做筆記,後來也不曉得怎麼樣了(全場笑)。
我講一句老實話,文化最重要是扎根、要有遠見,不是作秀。現在這種選舉政治,短期間馬上就要得到支持,如果被人批評,民調就會下來;但有些事情,這樣永遠做不好。我覺得台灣電影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長期性、沒有遠見,每個人都是單打獨鬥。
我做「少年PI」很好,是因為全世界都做不出來,我到台灣重新打一個爐灶,這本來就是台灣每個人拍片要做的事情(笑)。其實台灣什麼都有,可是這經驗有沒有累積下去?我很懷疑。
一下子拿個金像獎,大家高興一下,好像又過去了,不只我自己這樣,我看別人拍片都很苦。台灣拍片都是靠熱情,但對人很殘忍,他們工作沒有休息,錢又少,還要去打工再來,這不是長久之計。
過去還有個中影,雖然專拍政策宣導片,可是基本的技術會在片廠累積下來。我在好萊塢遇到任何一位技術人員,會發現他不只是技術純熟,品味還很好!他光做一件事,就能和各行各業碰撞出故事,有很深厚的文化在背後。但台灣現在就是導演最出鋒頭,一將功成萬骨枯啊(笑)!導演本身會發展出個人風格,但其他人做了一陣子,實在受不了,就跑去拍廣告或做別的事了。
雖然台灣還是有藝術片在世界各地的影展發光發亮,可是都是小光小亮,我覺得還是積弱不振、很不正常。你看魏德聖導演,他拍「賽德克.巴萊」,請日本人來蓋日式房子,片子拍完他說:「我可不可以收起來以後再用呢?」不行,就是要拆掉,因為沒有一個常設性的場所(指片廠)。結果拆掉就丟了,技術也沒有留下來。下次要拍,又重新開始。
台灣過去這二十年來,拍電影的經驗傳承、文化累積,一直沒有成氣候,這是我個人的直言啦(靦腆一笑)!我今天坐在這邊講,恕老臣直言,我覺得很可惜,我們人也不比人家笨,片子也常在外面得獎,年輕人聰明又有想法,一些別致的東西也有,可是總做不大,總做得不健康。
李安(左)與母親五月十日獲總統馬英九接見,成為藝文界獲頒一等勳章的第一人,他直說:「是為大家得的。」(總統府提供)
談面對挫折-不要習慣失敗 要理性思考
李:你不要有太多失敗的經驗,因為人生會成為一個模式,如果你習慣失敗,就會每次碰到。
我們要看一個人的人品,就要看他在瀕臨失敗,或關鍵的時候,他怎麼抉擇。你看成功的人,他每次就是會做出成功的抉擇;失敗的人,不管怎麼樣,就是老是失敗,慢慢地,他就會習慣那樣的模式。這有點玄又不那麼玄,這是慣性。
成功和失敗的心理因素怎麼分辨?他可能怕自己無能、可能好強,不一定有什麼原因,但你會慢慢看到。
很沮喪的時候,你要想:「該怎麼把情緒抽離?怎麼理智思考?」你有一、兩次這樣的經驗,就可以把自己(從失敗)導過去(成功)了。
我父親雖然對我做這行不以為然,但是他身體力行給我一個很好的榜樣,包括我的志氣、我的自尊;雖然我曾有很低沉的時候,我個性也比較軟弱,但自尊還是在,我還是有那一點骨氣、有個好強的東西在(心)裡面。那東西慢慢引導我,在選擇合作夥伴、選擇題材、做人生抉擇的時候,讓我走在對的地方,我也是回過頭才發現。
每個人際遇都不一樣,我希望你是幸運的,你周圍的人都能幫你做正確的決定,你自己也要慢慢成長。十九歲不小了,興趣不能勉強,老師也教不會,你自然就會發展,你要對自己有信心。當你不曉得怎麼辦的時候,就要抽離一點、理性一點,然後做一個正確的抉擇,你試幾次看看。
我這輩子唯一沒有去抉擇的,就是,我老婆追我,我沒有想什麼就……(全場鼓掌)。這是純粹的運氣,不是我決定的事情。
過去也得過金穗獎的李安(中),五月九日與年輕得獎者分享經驗。(文化部提供)
談理想與現實-不必孤芳自賞 要放下自我
李:不需要,大眾小眾都是可以做的,你如果真的這麼孤獨的話,就認命吧(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海濱有逐臭之夫,連發臭的東西都會碰到知音,真的不用擔心。人其實不必這麼孤芳自賞,沒有那麼了不起,不會一個知音都找不到的,只是人數多少的問題。
話說回來,藝術在溝通、在心靈交流,是很本質的東西,不光是你的個人表達;如果你表達人家就要聽,那不是藝術,是心靈治療,你付錢找心理醫生就可以表達。大家花錢買票去看戲,不是看你,是看他自己。我常常對演員講,你的感受不是最重要的,你讓觀眾感覺到,讓觀眾去演,那才是你要做的事情。
我們做藝術的人是個導體,像通電一樣,過去就過去了,不是我們自己最重要。把自己放得那麼重要,是業障不是藝術。藝術是渾然天成、有人回應的東西,不是孤芳自賞、火氣那麼大的東西。我常常也在裡面掙扎,後來發覺,都是我自己心性的問題。我把自己放下來,別人就沒有太大的問題。
至於熱情被磨滅的問題,我當然一直受到挑戰。包括對不起家人,怎麼沒有去做事,包括我現在可以一直拍了;有時不想拍了,因為我看了人就煩,人惹得我煩或者我自己累,可是到現在我還是在拍。
做藝術的人不需要想這些東西,想了就是你自己的毛病,那不是真的問題,你如果不想做就不要做。所以我剛剛說,給年輕人的建議就是:千萬不要搞!大家都叫你不要搞,做下去絕對沒有好事,如果你還在做,那你就是會做。
談支持力量-相信宿命論 讓自己更篤定
李:我想是我的天分吧,也就是我的熱情,像剛剛那位十九歲的同學對我很認同,我們有軟弱、害怕,還有失敗的部分。我看到好多更努力、更聰明,或者更富有的人,為什麼他們還沒做到我現在這樣?我何德何能?
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的電影,我居然把它做出來,我真的有一種不太匹配的感覺;這不光是謙虛,也是一種怯懦害怕的感覺。就與「少年PI」需要相信上帝的存在一樣,我必須相信有另外一股力量帶領我。命中注定就是我要做這件事情,如果我不相信這個,我今天沒有辦法在這裡對這麼多人講話,我會緊張到不行。
妻子林惠嘉(右)在李安的心中有多重要,李安的言談就透露出端倪。(達志)
因為我們對未知的東西沒有辦法理解,可是你感性上需要,否則你會沒有力量、沒辦法存活、沒辦法做決定、沒辦法有勇氣、沒辦法堅持,這些都要靠虛幻的信仰。所以我只能想,我命中大概有這些事吧!就是該我來對大家講話,讓大家看這些片子。很多事情就因為這樣做通了,經過幾次以後,我就有宿命的感覺。
但我還有另一件想說的是,一個人的努力你不能輕忽。所謂命運,好像是你回頭來看的故事,可是你沒有碰到的時候,不會曉得命運是怎麼樣。命運是一種回頭的結果,是回味、回顧,不是前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