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 沒有退路的挫敗是成功的養分

戴著黑色棒球帽，一位臉龐瘦削、眼神銳利的中年男子，坐在台北市的五星飯店中，談論獨樹一格的電影創作、回顧自己的人生，他就是剛被《新聞周刊》（Newsweek）稱為「中國史蒂芬史匹柏」的中國大導演馮小剛。

馮小剛是誰？這位五十二歲個性直爽的北方漢子，心裡有氣就衝口而出，對於開始學台灣炒作影劇新聞的大陸媒體，他曾經為了一篇報導揚言要把記者打得滿地找牙。有一次在「天下無賊」的新片發表會上，因為某娛樂周刊在報導中刊出他家地址，他氣得當場對該記者破口大罵：「混蛋！我ＸＸ想抽你(打人)！」滿嘴粗話，讓在場媒體界一片譁然！

直接的人　敢於批評中國電影打不進美國市場

這就是馮小剛，用最基層語言拍中國庶民電影的導演，雖然已成為國際級的知名導演，但是舉手投足之間，還是脫不了來自社會基層的行事風格。

沒念過電影學院，只有高中畢業，「社會大學」就是馮小剛最漂亮的一張文憑；沒有顯赫背景，票房的肯定為他找到最厚實的靠山；沒有長相，平凡的外貌，正好保持了他最能廣泛透視人性的視角。

「馮小剛是最接地氣，最平民化的一位導演。」大陸知名影評人譚飛認為，「這一切可能造成他的自卑，但是自卑也會讓人謙卑，在和老百姓內心的交流上，也會顯得更平等。」

馮小剛接受《今周刊》專訪時幽幽地自嘲，「我是缺什麼補什麼啊！」他的電影之路很坎坷，但恰恰是過去的苦日子，累積了今日所有的養分，「所以我喜歡拍有溫度的電影，讓觀眾感動的電影。」

苦過來的人　為了繼續拍片到處打躬作揖借錢

一九八○年代末，馮小剛這個其貌不揚的北京電視台劇組美工師，因緣際會和劇作家王朔、彭曉林三人掏了十萬元人民幣，合組了「好夢公司」，專門將知名作家王朔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電影。

彭曉林回憶，好夢公司的第一部作品因劇本遲遲未完成，終至流產，欠投資商三十萬元。還沒獲利就負債，讓馮小剛開始過起「拍了今天、保證不了明天」的日子，劇組有時為拍戲下榻飯店，退房時付不出錢；彭曉林提到，「馮小剛一次次向人低頭，經常得給人四處打躬作揖。」

譚飛指出，馮小剛一開始在電影圈內能力不被認可、遭到非議，「大家認為那不叫電影，用片段串在一起的，就是小品嘛！相當於一個春節晚會的電影版。」當時中國電影學院派受俄羅斯教育的影響，認為像歐洲新浪潮的藝術電影，才叫電影，用平民百姓的語言、趣味拍電影，不是正規的電影。

一九九五年之後，馮小剛時運更不濟，有三部電影接連遭到停拍、禁拍，甚至還有才開拍十一天就被勒令下馬的，上百萬元的投資瞬間化為烏有；他被業內人冠以「毒藥」之名，黑到沒人敢再投資他。

「馮小剛最大的優勢就是執著，」譚飛觀察，科班出身很大的問題就是接受不了挫折，「但是對馮小剛這樣的人，渴望出名、出頭，改變自己命運、實踐自己夢想的念頭更為強烈，因為他認為自己沒有退路！」

看過太多嘴臉，馮小剛受訪時自認，「我是個可以受委屈的人。」不過那段人生低潮期，也曾經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就想砸。「但生活就這樣，當打擊接踵而至，它也不會把你逼到徹底，黑暗得沒有任何光芒出現；面對很多、很大的困境，照樣會給你柳暗花明的一天。」

從小吃苦長大的馮小剛相信，只要能生存，人生就有希望！馮小剛的母親三十五歲離婚，為了他和姊姊，終身未再嫁，吃盡苦頭掙扎養活馮小剛，「兒子，你會順順利利的，因為所有的苦，都讓媽一個人替你嘗盡了。」馮小剛母親的話只對了一半，在電影界底層浮沉了十年，他的苦沒有少吃過。

直到一九九七年，有人提議苦待時機的馮小剛，採行香港賀歲片的模式，拍攝描寫下崗工人生活的「甲方乙方」之後，命運開始扭轉，接連著幾部刻畫小人物生活的戲都大賣，他的人生才開始稱得上順利。

馮小剛開始越來越關心庶民題材，唯有如此才能掌握市場的最大公約數。「『人道主義』是貫穿我每一部作品的主軸！」馮小剛自剖，「如果你的創作是冰冷的、是零度的，對不起，你高高在上，觀眾就冷落你。」

○四年的「天下無賊」，是馮小剛自認最能代表自己敘事典型的作品。男主角劉德華在電影裡頭死了，最後一幕馮小剛安排女主角劉若英邊流眼淚、邊吃烤鴨，摸著肚裡劉德華的孩子。「你不能剝奪她的所有，失去愛人的同時，你要給她一個新的希望。很多藝評家看來，我這是賺錢的，不深刻不冷峻，但對我來說卻是很自然、很暖心的。」他解釋馮氏電影特有的敘事風格。

在馮小剛鏡頭底下，平凡普通人都能躍上大銀幕當主角，人性也沒有絕對的善惡對錯。

馮小剛從一介電視劇美工師，在電影圈裡闖蕩為大腕級導演。（圖片提供／華誼兄弟）

看透人性的人　鏡頭下的主角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譚飛指出，過去中國電影總是分好人或壞人，「但是馮小剛電影裡，沒有正一號、反一號，像葛優挺小聰明的，喜歡占點小便宜、好色，但他不是壞人。」

「我的人物境界剛好是普通人，壞也幹不出無惡不做的事來，頂多是有點自私。但好也好的有限度，不會說好到驚天地泣鬼神，他就是正常人，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定位，符合大多數觀眾的思想品行，我們不拔高、也不貶低。」馮小剛解釋，他就是要拍十三億人每天身邊上演的悲歡小故事。

「人不可能是一杯純淨水，像我就是汙泥濁水，大家有的毛病我都有。」在現實生活中，一個壞人回家可能是個孝子；因此一個絕對意義的好人，或簡直沒一點人性的壞人，馮小剛都不接受：「人性裡頭有惡有善，有冰冷有溫暖。人有兩面的反差，反而更動人，所以絕對要拍出人性的複雜性。」

「就是因為沒有學過劇作理論，馮小剛的創作觀念並非學院模式，而是來自他對於人的觀察與現實的經歷；因此他對人性的透視力，對角色內在的豐滿度，都表現得很有力道、而且游刃有餘。」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副教授、前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黃建業分析指出，「馮小剛很會處理那種幽微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對觀眾的感染力也是很直接的！」

黃建業提到，馮小剛對角色的心理轉折刻畫得非常細膩，例如「唐山大地震」中，地震當晚，母親要女兒把家裡僅剩的一顆西紅柿（番茄）讓給攣生弟弟吃，答應隔天再去買給女兒。沒多久發生大地震，母親為難之際，痛下決定請救難人員救兒子、捨棄女兒，讓意外存活下來的女兒，對母親的偏心生恨。時隔三十二年，母女相認的場景，女兒進屋後，還沒見到母親，就先看到泡在水裡的多顆西紅柿等著她。

「劇情的落點又回扣到過去三十二年前，實在很驚人！」黃建業提到，馮小剛對節奏、感情的爆裂點掌握得很好。不用讓演員來講台詞，光靠幾顆西紅柿的意象，很快就凸顯了女兒心裡最在意的親情糾葛。

站在和觀眾平行的視角，馮小剛如實呈現市井小民幽微的溫暖想望、為求生存偶爾遊走黑白界線的小奸小惡，他的片子自然獲得大多數觀眾的共鳴和莞爾。○四年的「非誠勿擾」就是以小搏大，投資四千萬元人民幣，最後輕取三．四億元人民幣的票房，小成本竟槓桿出近九倍的票房收益，至今無人能及。

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關注親情的 和解，有別於原著 小說《餘震》側重 的傷害。（攝影／林煒凱）

馮小剛的鏡頭，如實呈現人性有惡有善，有冰冷有溫暖。（圖片提供／華誼兄弟）

來自底層的人　獲得十三億觀眾回響、十億票房

讓十三億人又哭又笑，「這一點都不難，你要把自己當成觀眾去想，就很容易找到答案，這沒有撒手鐧。」他豪氣地笑說。

靠著剔透人性，馮小剛近年的電影幾乎檔檔大賣，最近上檔的「唐山大地震」可能創下五億元人民幣票房，他已是中國首位累計票房超過人民幣十億元的導演。分紅加上他在華誼兄弟股票上市時持有五七六萬股股票，以目前股價計算，價值超過人民幣一．九八億元(約合新台幣九億元)，他的總身價已超過新台幣十億元以上，成為中國最成功的商業導演。

雖然已經穩坐中國票房之王寶座，但是生命仍然沒讓他舒坦，現實生活中，馮小剛的試煉還沒完，近年得了白斑症，像麥可．傑克森，他的臉上、身上的膚色開始不均勻白化，連頭髮也突兀地白了幾撮，這種慢性皮膚病無法根治，將會跟著他一輩子。而女兒出生時還得了脣顎裂，醫生問他要不要放棄，他笑了笑說，「再怎麼終究是親人。」嘗盡人情冷暖，馮小剛對人性有更深的體悟。

馮小剛

出生：1958年

現職：電影編導、導演

學歷：高中畢業

經歷：編劇、電影美術設計、北京軍區文工團舞美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