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的《危險心靈》搬上電視,書中那個在數學課看漫畫而被罰坐教室外的「小傑」,成為孩子認同的對象,引爆熱烈討論。從一個小手術、一件看漫畫小事,褪下白袍、成為暢銷作家的侯文詠,慢慢剝開「塔」、「學校」的地獄本質。
侯文詠一派斯文,坐在這些猙獰的面具前面說話,這些臉孔像好奇心重的鬼魂,從八方世界穿牆而來,挨挨擠擠,一碰觸空氣,臉孔就被瞬間膠膜住。
還未坐定,侯文詠要攝影記者盡量不要把他拍得太胖,順道抱怨前兩年忙著當公視大戲《危險心靈》製作人,案牘勞形,身材忍不住發福。
他穿著有視覺收縮效果的深藍色襯衫,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牙齒,背個皮爾卡登包包,看起來像個十足溫良恭敬的好學生。
這些年,他靈巧的手已不打針、不拿手術刀,也不管實驗室,他將原本生死交戰的戰場收到內心,埋首寫作。最近,他探討教育問題的小說《危險心靈》,經由易智言導演改編,剛在公視播映完畢,還在持續發酵。網頁上討論的人潮,從三十萬、四十萬,暴增到五十多萬人,現在每天仍以二、三萬人次增加中,形成一種「危險心靈」現象。
暢銷作家的價值 燒起第一把火,引發評論,才是改變社會最核心的DNA
侯文詠出版過十五本書,每本至少暢銷二十萬本,有些更高達三十萬本。雖然早已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暢銷作家」,但沒有一次像這次那麼令他興奮。
「我常想暢銷作家的價值在哪裡?我的作品是未完成的,或說是等待讀者來完成,《危險心靈》五十幾萬留言,代表有五十萬顆心靈在交會,我把想法丟出來,燒第一把火,易導演燒第二把火,觀眾燒第三把火,他們發出評論,再創造出自己的標準,這才是改變社會最核心的DNA。」
他以另一部即將上演的《白色巨塔》為例,推敲著,如果連四百多頁的《白色巨塔》都狂賣二十多萬本,每本五個人看,花五小時讀完,「那我就等於和全台灣分享了五百萬小時,這個時間和空間形成的『場域』,多麼不容易,這是暢銷作家被『恩寵』的地方。」
在外人眼中,侯文詠擁有世俗定義下令人稱羨的「恩寵」,他從小就很會念書,學業、婚姻、工作無一不是幸福的樣板,他把這些點點滴滴寫進書裡,又得到讀者高度的認同喜愛。
穿梭加護病房 人在生命交關時刻,能相信的,竟然只是「錢」跟「權」
「我一直帶著寫作的心情當醫生。」他原本沒有想要做一位作家,只是在醫院實習經常累到喘不過氣,寫作是惟一出口。後來他擔任麻醉醫生,日日都在加護病房穿梭急救,每天都在生離死別中度過。
他曾有個難忘的經歷,有一天三更半夜送來一位病人,情況很危急,一進開刀房,侯文詠忙著跟他解釋要插管,有麻醉程序要他配合,但病人從頭到尾都沒認真聽,忙著在枕頭下摸索,終於,他由枕頭下拿出兩樣東西:一疊鈔票,還有一張立法委員的名片。
手術完了,侯文詠送病人到恢復室,內心感到無法形容的茫然,「我們生活在這個這麼小的地方,人和人之間彼此互有關聯。可是當一個人的生命最危急交關的時刻,他能相信,或者覺得有用的,竟然還是『錢』跟『權』,很悲哀。」
之後他轉到安寧病房服務,長達四年,都在照顧癌症末期病患,他雙子座的本性充滿好奇,愛跟病人聊天,病人也將他視為知己。每天陪他們,認識他們,交換生命最後一段友誼,之後為他們送終。
「人很怪,到後來什麼都沒有了,精神上很需要一個可以講話傾聽的對象。」他抬起頭,朝空中望了望,「我有幾百張臉孔,閉起眼睛就可以想到,他們身後,我變得很勇敢,他們給我某種影響,讓我也敢不當醫生。」
三十六歲前夕……捨棄台大醫師頭銜去當作家,家人期待的美夢,啵地一下破滅
「我活到三十六歲,人生去了一半,可能還剩一半,如果我把人生當成作品,我覺得我的作品不好,我對病人不夠好,我的書不好。」他責備起自己來,他不能忍受自己在醫生、作家兩頭擺盪。
他父親是台糖工程師,母親是小學老師,辛苦熬了二十多年,栽培他,把他送進醫學院,他卻在三十六歲生日過後,辭掉醫生工作,做了一件目前為止對自己生命最大的「背叛」。
「你知道,在台大當醫生對於『南部人』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但是當個作家?他們生活裡沒有這種典範。」載滿家人期待的美夢,啵地一下破滅。三十六歲生日前一天,向父母告白。
他母親傷心透頂,完全無法理解他的想法。兩人在電話裡沉悶地講了半天,侯文詠心裡很難過。半小時後,他父親打電話來說:「你這麼大了,我想你做這個決定一定有你的道理,雖然阮唔係蓋了解,唔過你媽要我打電話,伊自家沒法度打這通電話,你媽媽還是給你祝福啦!」
侯文詠忍不住哭了,隔天就辭職。那幾年侯文詠身處的台大醫院,正面臨一波波權力重整,嗜權嘴臉看多了,給很多有志在白色巨塔奉獻一生的醫學生,很大的困惑。
他有機會從事一項社會非常認可的職業,也為此努力了大半輩子,回想離開當時,眼看同屆同學都按照預定軌道,準備接班,不免有些徬徨。他坦承:「離開醫院第一年,我寫《白色巨塔》,常常在比較,那時台灣沒有一本厚書會暢銷,搞不好最後書不賣,台大回不去,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退路的他,全心寫作,兩年後,一九九九年,他出版爭議頗多的《白色巨塔》,赤裸裸揭露台大醫院爭奪院長的醜陋,裡頭鬼影幢幢,有人對號入座,有人覺得含沙射影,台大某前院長還保留法律追訴權。
白色巨塔到危險心靈 人在醫院、學校的體制內,扭曲的人性和良知的掙扎
侯文詠雖然寫通俗的大眾小說,但幾本著作都處理人在學校、醫院的體制內,扭曲的人性和良知的掙扎。他坐直身體認真地說:「我寫的是我們整個環境的問題,以前我們有明顯反抗對象,像教官、機車老師、討厭的校長,台灣現在的小孩比較可憐,他們的教官是和善的、老師是可愛的,每個人都用『輔導』之名來照顧,但到後來你發現,你不曉得要對抗誰?」
在他眼中,如果沒有自由探索的快樂,如果沒有閃耀著光芒的眼神,長達十二年的中小學跟監獄將沒有差別。他難過地說:「結果這整個社會就變成白色巨塔的塔,或危險心靈的學校。」
侯文詠從一個小手術,一件看漫畫的小事,慢慢剝開「塔」、「學校」的地獄本質。他說:「我寫的東西離不開我的生活,學校也可以像地獄啊,醫院也可以像地獄啊,天作不合的家庭也有一部分的地獄啊,並不是只有在監獄才是監獄。監獄好時,可以像教室,教室壞時可以像監獄。」
離開台大三年後,侯文詠回到台大醫院,他帶著罹患子宮頸癌的媽媽,在台大到處跟人鞠躬哈腰,陪媽媽檢查、照X光。也許站在病人家屬的立場,侯文詠易地而想,他對醫界的想法也變了,「一位能救人的醫生好了不起,自己當醫生沒感覺,但他們能救我媽媽時,我才知道。」
經歷生死病痛也改變了侯媽媽,他母親對他說:「真沒想到,養你一輩子是為了救我的命的,這樣養你就很值得。」他母親為人拘謹,很少講這麼感性的話,侯文詠一聽,眼眶熱熱地回說:「下輩子再當你兒子。」
他伸出手腕一只一萬多元台幣買的手錶,這手錶的奧妙之處在於,它每天可以收到從日本發來的對時電波,可以精確到十萬年誤差不到一秒。他感慨說,台灣快要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我在想,會不會有一天連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也沒人相信了!」聽起來像恐怖的預言,他愛撫著手錶,安慰地說:「至少我身上有一件可以絕對信任的東西。」侯文詠愉快地笑出來,彷彿道盡了心裡的祕密:離開巨塔,請記得關燈,並忘記它的黑暗。
侯文詠,1962年生於嘉義,1997年台大醫學博士,1987年台北醫學院畢業,現為專職作家,擅長描寫高壓體制內扭曲的人性和良知抉擇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