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台積電超前國際半導體技術藍圖的領航者蔣尚義，手下統領六百多位研發人員，其中有二一○位博士，管理這麼多優秀的腦袋，他的策略竟是古老道家的無為而治！
天黑得甚早，台積電營運總部門前的耶誕燈飾閃閃爍爍亮起，黃紅藍綠的光輝，璀璨了漆黑的夜空。今夜是耶誕夜，台積電研發資深副總蔣尚義已經約了人吃飯，共度溫馨節日；但這個人卻不是家人，而是即將離職的台積電員工，因為也許這一餞別，往後再無見面的機會了。
「蔣爸爸就是很nice，很為別人著想。」「任何人找他，無論公私，他都會回應。」「蔣副總非常謙虛，沒有架子，也蠻風趣的。」「他很體貼，關心別人的感受，有時還會幫我補充吃完的糖果。」笑時露出兩個酒渦的蔣尚義，外號「蔣爸」，以溫柔敦厚聞名台積電。
「我是個沒有欲望的人。」蔣尚義若有所思沉吟道，眼睛凝視前方的一個定點。
台積電技術創新的靈魂人物
對名，對利，對權柄，蔣尚義的欲望真的不大。
手上有一萬多張台積電股票的他，坐擁六億財富，他僅在今年五月時賣過五百張，目的是繳所得稅。不必再為生計工作的他，把九十高齡的父母和妻兒安置在美國舊金山，獨自一人留在台灣。
六年前，當時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和總經理曾繁城（目前為台積電副總執行長），從美國惠普把蔣尚義找來，掌管研發。至今加入台積電六年，他彷彿參加了一場場光芒四射的科技盛宴，先是把落後國際半導體技術藍圖（ITRS）兩年的製程，猛力拉前到超越ITRS一年；又讓台積電成為全球第一家為客戶生產十二吋晶圓的代工廠，繼前年獲得美國《商業周刊》「亞洲之星」的榮譽，今年更以「零點一三微米SoC低介電質銅導線先進邏輯製程技術」（以下簡稱點一三），超越許多像IBM等一流的半導體大廠，讓台積電躋身世界半導體巨人一族。
這是蔣尚義的研發團隊，送給張忠謀的特大號耶誕禮物。全球的半導體研發重鎮不多，矽谷有英特爾，紐約有IBM，達拉斯有德州儀器，歐洲的法國Crolles小鎮有飛利浦和意法半導體，漢城有三星電子；對了，更不要忘記再加上台灣新竹的台積電。
取得四百餘項專利，可運用於兩百多件產品的點一三，行政院特地頒發傑出科技榮譽獎，表揚其成就，蔣尚義卻不願一人獨享光榮，另外提報了五位有功人員。可見他的不愛名，就連蔣尚義上台致詞的得獎感言，也是經過六人同意的稿子。蔣尚義還加了一句令許多屬下感到溫馨的話，「雖然代表台積電領獎的只有六人，背後卻有六百多人、六百多個家庭辛苦付出與支持才能成就。」
六人西裝筆挺喜悅站在台上，從行政院長游錫手中接過獎座，張忠謀和曾繁城在台下輕輕鼓掌。然而，瞭解內情的人都知道，張忠謀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因為那天早上台積電剛剛在美國對中芯國際提出侵權控訴，為了躲避媒體的追問，張忠謀不適合在公開場合現身，然而他還是出席典禮，就連蔣尚義也沒想到他會來。
後來，張忠謀提早離去，走之前，兩人隔桌凝望，彼此的眼神裡充滿了瞭解。
菩薩指點來台 性格隨遇而安
蔣尚義上班時喜歡穿格子襯衫、棉質長褲，非常加州科技人的打扮，圓臉常帶笑，一見便令人心生親切之感，而且就算是不笑，眼睛也像會說話似地看著你。這位和藹可親的長輩說：「上次得亞洲之星，是國際媒體給的，比較興奮，這次得獎是自家人給的，感覺比較溫馨。」他接招，總是人情練達，還補了一句話：其實兩次得獎我都是「人頭」，榮耀應歸給台積電的員工。
籍貫浙江，生於四川重慶的蔣尚義，童年是在八年抗戰、國共內戰的顛沛流離中度過。蔣尚義的父親很優秀，獲得政府公費派去德國，學的是航空機械，回國後應徵到好幾個工作，其中包括台灣的士林紙業總工程師職位；由於不知如何決定，祖母便去請菩薩指點迷津，結果菩薩說「要去最遠的地方」，就這樣，全家就跟著父親的新職來到台灣。
後來，大陸淪陷，家人都很感謝菩薩的保佑，蔣尚義說：「如果沒來台灣，我不可能在大陸受到這麼好的理工教育。」父親在士林紙業做到副總經理退休，他與哥哥也分別進台大電機系及機械系就讀，他後來還拿到史丹佛的博士。
全家的未來交由神明決定，禍福謝天的境遇，再加上父親放任式的民主教育，或許無形中養成了蔣尚義長大之後凡事隨遇而安的個性。
台積電的微製像技術發展處協理林本堅，說了一個兩人之間不為人知的動人故事。「當年我從美國回來，一個人也不認識，買房子需要保人，尚義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台灣有個說法，保人的保字，拆開來是人呆，表示是呆子才會做的事，但是尚義還是為我擔保，這件事令我很感動。」
無為而治 識賢、求賢敬重人才
蔣尚義統領台積電六百多位研發人員，其中有二一○位博士，其中臥虎藏龍，他是如何管理這麼多優秀的腦袋？很多人都好奇。
「我不喜歡管人，」蔣尚義說出一個令人玩味的答案。不管人，卻能使台積電一再開發出高難度模組製程技術，專利數目年年成長？
實情真的如此，台積電研發部門的一級主管異口同聲說，蔣尚義的管理風格是充分授權，充分信任，給予高自由度和豐沛資源，卻未訂定規範。
這聽起來很像中國古管理哲學的管理的最高境界─無為而治，許多識見不凡的管理者長久來都在努力，卻仍沒有人能接近的「道」。
根據日本、德國、美國等管理學界對老莊思想的新解，無為而治並不是消極懶漢式的管理，而是順其自然的進取方法。他的第一層意義是管理者應在小事上有所不為，在大事上有所為。
「不管，不是任下屬胡作非為，當兩個部門意見衝突時，他會把主管一起叫去溝通。當部屬遇到困難，也會盡力協助解決。當你看到一個原本總是笑瞇瞇的長官，突然臉沉了下來，所有人都會知道該怎麼做。」研究發展基礎專案處長楊光磊進一步說明。
無為而治的第二層意義，是在識賢、求賢上有所為，在用賢上則無所為。蔣尚義從美國延請許多專業經理人來台，IBM、惠普、飛利浦、英特爾挖角而來的員工，讓台積電人才濟濟。
從識賢、求賢到用賢，敬重人才的蔣尚義說：「研發人員採用的方法，如果行得通，即便知道更好的辦法，我也不會干涉，讓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做。我以前也是工程師，是過來人，我尊重他的做法。」
掌管台積電一年四十億元研發經費的研發協理梁孟松則說：「我深深感覺蔣副總對屬下非常信任，我管的錢是台積電研發部門最龐大的，高達四成左右的資金，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改變過我的任何決定，也不會懷疑，跟其他的主管很不一樣。」
越優秀的人，越不需要管得很嚴，蔣尚義不喜歡管人，純粹出於個性，然而他的管理方式，恰好吻合了道家的「莫若無為」，讓所有人安定性命，為使命感而奮鬥。「當我們在享受自由之際，也認知到自己的責任很重。」林本堅說。
高科技人的美麗與哀愁
過去蔣尚義曾以「晶圓代工的美麗與哀愁」為題，回到母校台大對學生演講。談到這件往事，他笑著說，這麼文藝的題目是主辦單位取的，卻取得很好。
他認為高科技人可以「美麗」，但也有「哀愁」。所謂的美麗，可以舉他的名言「在台積電工作五年，便可不再為生活工作」作為印證，蔣尚義在台積電超過五年，他坦承自己不需再為生活而工作。「過去的我會為了工作的升遷和未來的發展做決定，如今不為生活工作的一個好處是，」原本垂眉訴說，他驀然抬頭：「我所做的決定，幾乎不會考慮自己的利益，這也是我來到台積電幾年比較問心無愧的地方。」
哀愁又是什麼呢？
「這一行競爭激烈，壓力大，常擔心犯錯，可能也會很寂寞，從事研發的人某些部分是很無趣的。以半導體產業中的二十多個不同領域來看，每個領域的學習曲線是兩年，這段時間可以學到一項專業的八○％，第三年以後學習效率就會趨緩，接著你可能要再花十幾年，才能學到剩下的一五％。」蔣尚義說。
相識十四年的楊光磊，是蔣尚義以前在惠普的同事，旁觀蔣尚義，他認為這麼多年來，他對人的態度還是一樣的和藹可親，不過職位越高，壓力也越大，晚上工作到十一點下班，絲毫也不奇怪。
幾乎沒人聽過蔣尚義抱怨，他總是把壓力放在心中，只會偶爾從眼神中不經意流露的憂慮，讀出一二。談到遠在他鄉的家人，蔣尚義收起笑容，原本就慢的聲調變得更慢了。「這個位置坐久了，也該讓一些機會給年輕人，……長期把我爸媽放在美國，也不是辦法，能做多久就做多久吧。」
現在已五十七歲的蔣尚義，覺得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一是工作，二是健康」。最近他讀的兩本書，一本是由台積電副總陳建邦推薦他的「氣度」（作者是官大 ），另一本則是《生病、生病，為什麼？ 》平日喜歡游泳的他，工作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運動健身。問他如果現在有假期，最想去那裡旅行，他的回答是，「我喜歡原始的感覺，最嚮往到非洲大草原和熱帶雨林。」
蔣尚義就是因為隨遇而安，才能不卑不亢，在享受一次科技盛宴後，仍能以平常心趕赴下次的盛宴。（本文轉載自367期今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