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綿現在小學剛畢業,卻已經參加過幾百場的工運活動。陳秋綿功課也不錯,班上人緣更好。父親因職業災害謝世,她沒掉一滴淚。陳秋綿因此開始研究職災,發表小論文,分析北高兩市職災情形。她看到媽媽辛苦掙錢,身體長了骨刺。陳秋綿,被迫必須瞬間長大。清秀的臉龐沒有表情,脫俗的眼神,回答問題時總是先看一下媽媽,答案也總是短短的幾個字,秋綿心不在焉的,彷彿她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望著她一六○公分的身高,如果不是事先了解她只有小學畢業,恐怕很多人會以為她十八歲吧。和秋綿同年紀的女孩,大概在放暑假時,除了補習讀書,閒暇之餘,不是看卡通「魔女DoReMi」、上網玩「仙境傳說」、學個鋼琴或一兩樣其他的才藝,就是央求父母買Energy的寫真書;然而,秋綿已經好幾年的暑假,都是窩在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以下簡稱工傷協會),幫忙剪報、製作活動海報,不然就是到公園幫忙媽媽的掃地工作。別的小學生可能是在麥當勞、湯姆龍或是網咖裡玩,她的童年卻是在街頭運動的抗議聲中度過。
投身工運已經有四年,自從父親因為職業災害身亡,當時才十歲的她,便跟著媽媽曹麗華一起參與工傷協會的大小活動。工傷協會秘書長黃小凌說她「是我們看大的小孩」。像是身處暴風圈中努力抵抗的美麗小花,失去了父親的陳秋綿,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到底失落了什麼,不過她做的許多事,倒是讓周圍的人一再感到驚訝。
不畏懼/參與工運 展現大將之風
黃小凌記得第一次看到秋綿,就是在工運場合。當時參加工運的都是大人,只有她一個小孩子,覺得她很特別。「其他的工傷受害人家庭通常要面臨生存的壓力,所以很少參加工傷協會的活動,可是她們母女倆無役不與,除非是生病,否則一定到場。」黃小凌說。
日新國小的班導師張婉貞第一次見到秋綿,對她的成熟和穩重留下深刻印象。秋綿五年級的時候,教室剛刷過漆,書櫃亂糟糟的沒人整理,於是,張婉貞把幾個女學生叫過來,請她們幫忙設計書櫃應該如何擺放,也趁機想多了解學生的個性。幾個女孩子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說話。此時,秋綿突然走出來說:「老師,我來做。」接著,秋綿開始發號施令,指揮同學搬櫃子擺放。
張婉貞欣賞地說道:「秋綿小小年紀,卻展現出大將之風,我當時心想這個女孩子真不簡單。」
秋綿愈大愈是出眾。今年工傷協會想突破以往的悲情,以悲喜歌舞劇表演傳達工傷者的故事。劇本安排了一個「許純美式接線生」的詼諧角色,秋綿就主動說要演許純美,但是年紀畢竟太小,無法體會角色的複雜性,演出的壓力太大,排演前一天還發高燒到三十九度。但是,第二天卻跌破所有人的眼鏡,豁出去演得非常三八,贏得觀眾和協會工作人員的讚賞。
另外,小學畢業時,秋綿在資優班老師的指導下,寫出<台北市及高雄二○○二年職災統計分析>、<職業災害知多少>等小論文和延伸報告,更是「震驚」了工傷協會的哥哥姊姊。黃小凌說:「她居然都沒跟我們提,自己上網查資料、做表格,真是太厲害了。」
不哭泣/化悲憤與不平為力量
當時張婉貞並不知道秋綿的父親已經過逝,有一天聊天時,她很自然地就聊到父親過逝,表情坦然,張婉貞也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驚訝,只「哦」了一聲,她說自己沒掉一滴淚,更讓老師心疼她的堅強。
張婉貞也不曉得秋綿常常參加工運,還是因為有一次,突然在「九二八教師上街頭」的遊行隊伍中看到她,秋綿還對張婉貞說:「老師加油!」從此張婉貞才知道媽媽積極地帶著她參加工運。
參加工運,對秋綿的媽媽曹麗華是很重要的療傷過程。工傷協會的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中央躺著一個男子,胸部都是血,醫生和護士站在兩旁,一位婦人抱著小孩,嚎哭著淚流滿面,筆觸雖然稚拙,畫面卻滿溢著無法承受的傷痛,一看右下角的署名,作者赫然是「曹麗華」。
「醫生通知我,趕到醫院看X光,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秋綿才小學二年級啊!」曹麗華直到現在仍然無法撫平內心的痛楚,談起當時的情景,還是忍不住頻頻拭淚。雖然傷心難過,來自緬甸的她,因為語言溝通不良,連老公怎麼死的,到現在還搞不清楚。
黃小凌比較熟悉狀況,黃小凌說,原來她先生只是去廟裡油漆賺個外快,不小心掉落地面,竟然就死了。面對這樣的噩耗,從小被爸爸捧在掌心呵護的秋綿,反常地一滴淚也沒流,反過來還安慰媽媽不要哭。與秋綿亦師亦友的張婉貞分析說:「她是個被迫瞬間長大的孩子。」
悲痛欲絕的曹麗華,從此不在房間的床上睡覺,總是睡在沙發上,「一睡到床上,她就會想起爸爸,就會哭。」秋綿也從此忠實地扮演著幫媽媽解釋的角色。說到往事,傷口依舊殷紅,大家臉上的線條不由自主地變得僵硬。
「來這邊(工傷協會),是想讓心中輕鬆一點。」曹麗華幽幽說道。
曹麗華續道,聽著其他同是職災的受害家屬,訴說失去親人的感受,彼此可以互相鼓勵,互相打氣。於是,曹麗華帶著女兒拉布條、揮旗子、呼口號,藉此稍稍慰解天人永隔的思念。幫助過許多工傷家庭的黃小凌,很能體會這種療傷止痛的過程,她說:「她們是將憤怒和不平轉化為幫助他人的力量,走出悲傷,不必躲在角落掉淚。」
失支柱/恐無法好好被栽培
失去了父親,也等於是失去家庭的經濟支柱。曹麗華目從事台北市的臨時清掃工,月薪一萬五千元,一年簽約一次,其他再兼些洗碗的差事,工作權很沒保障,生活開銷只能一省再省。
曹麗華常常撿公園的東西回家用,她和秋綿身上穿的是別人的舊衣,有一次,老師指定秋綿去參加演講比賽,規定要穿裙子,結果母女兩人傷透了腦筋,幸好,工傷協會的大姊姊送她一件裙子,秋綿高興的不得了,她從來沒有一件這樣「好像白雪公主」的漂亮裙子。
另外,曹麗華的身體因為長期打掃,腰常會酸痛,中醫生要求她必須每天去針灸,針灸一次一百元,一次兩小時,曹麗華為了省錢,總是忍住疼痛不去就醫。
兩母女平時參加抗議活動,不管地點是在立法院、教育部還是勞工局,她們往往都是步行,為的就是省下坐公車的三十塊錢,對她們來說,可以吃一餐飯。
聽到秋綿為媽媽洗腳的經過,就更令人鼻酸了:「因為媽媽很喜歡泡熱水,所以我用比較熱的水,大約泡個三到五分鐘後,就要先抹肥皂,連指甲縫都要抹,然後再洗乾淨,最後還要把媽媽的腳擦乾,再把媽媽的腳指甲剪一剪,多餘的肉也剪一剪。」
「今天幫媽媽洗腳的時候我的感覺很深,媽媽的腳讓我看了覺得很可憐,因為媽媽每天都要走很多路,而且媽媽的腳底也長了骨刺,所以我看了很不忍心,要是我能為媽媽負擔的話那就好了。」
她們的日子過得很清苦,但是她們不乞討,也不自艾自憐。自己很窮,卻樂於助人。「她參加工運的時間,可能比上課時間還長。」黃小凌半開玩笑地說。
由於家計負擔重,張婉貞擔心地說:「秋綿的五育分數很高,又有才華,文章寫得也不錯,我很擔心她沒辦法被好好地栽培。」
憶父愛/沈睡中才敢想起他的好
除了經濟問題,張婉貞也明白,秋綿的內心其實不像表面上那樣堅強。「她常常說心情悶悶的,很想睡覺,但是又說不出在煩什麼。我知道,她其實是刻意不去想。」
父親去世時,秋綿沒哭,但是四年後,為了申請總統教育獎寫自傳時,秋綿哭了,她被迫去想起爸爸的好,被迫想起對爸爸的愛。
「我愛睏,爸爸以前都會背我下樓,再背我到學校,讓我一直睡,睡得飽飽的。要是爸爸還在,我的個性應該會跟現在不一樣,我會比較任性、叛逆,不像現在那麼乖巧,會更懶吧。」秋綿說。
每一天,當秋綿起床的時候,媽媽已經結束公園的清掃工作了,進房來叫她準備穿衣服上學。看著媽媽辛苦的模樣,秋綿的心裡多麼希望快點長大,幫媽媽分攤家計。堅強的她,從不逃避現實,「要是爸爸還在」的想法,也只有在睡得深沈時才在腦海裡浮現。(本文轉載自今周刊第39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