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後,我和住院醫師一如往常地拉著行李箱,前往一個新個案家裡進行拜訪,正對著門牌核對地址,就聽到一陣咆哮。「X!我到底是不是妳的女兒?妳一定要這麼折磨我嗎?」讓初次訪視的我們愣在門外。
就是想要妳在我身邊
「呃,我們現在進去好嗎?」我小聲地和醫師商量,是不是該靜待一個好的時機,再進行拜訪。
毫無預警地,鐵門卻突然被打開了,衝出來的是一位打扮中性面無表情的女子,俐落的短髮染著時尚的灰藍色,手裡緊握著一包香菸與打火機,銳利的眼神說明她是剛剛的主角之一。
突然發現杵在門外的我們,她挑著眉用餘怒未消的眼神,詢問我們是何方神聖?這個見面太過突然,令我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醫師率先回神打破沉默:「妳好,我們是臺大醫院的居家團隊,來看淑芬阿姨!」
眼前的女子冷冷地丟下一句:「噢,她在裡面!」然後就穿過我們,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我戰戰兢兢地進門,只見淑芬阿姨戴著氧氣鼻導管,泰然自若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外籍看護坐在一旁的矮凳正小心地陪著,茶几上有一碗吃了一半泡麵,此時的淑芬阿姨散發的強大氣場像極了威儀的皇太后,不難想像剛剛劍拔弩張的場景。
我和醫師快速地從錯愕中回神,恢復專業形象,完成了症狀評估、調藥,順道問起了剛剛的衝突:「阿姨,我感覺妳女兒心情看起來不太好……。」
淑芬阿姨表情傲嬌、語氣略帶委屈地說:「我不舒服,所以叫她回來陪我,她回來看到我還可以吃泡麵,她就說我狼來了!可是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是真的覺得很不舒服啊!」
「有她在,讓妳很安心厚!」我回應阿姨覺得孤單的感受,看著她提起女兒時嬌嗔的模樣,不禁想要多了解這對母女的相處方式。
淑芬阿姨嘆了一口氣:「我現在只能靠她了!她在的時候,我很安心啊。」她望向電視櫃上的照片回憶著:「我們以前一起住在上海,因為她工作比較常在那裡,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她去韓國出差也會帶我去……,現在我不能跟著她一起飛了。」
「以前妳們總是形影不離,可是現在妳哪裡都去不了,她卻總是要飛來飛去,身邊沒有依靠的感覺會慌,對嗎?」
阿姨點點頭,瞇起眼睛說:「當我想她的時候,我都會打電話給她,然後說『妳現在給我回來!』」說起這句話時,阿姨的聲音氣勢滿滿,但是說完後表情立刻又垮了下來。
「我前幾天和她說我不舒服,要她趕快回來陪我……,她應該是滿擔心的……,放下手邊所有工作,就搭飛機回來,然後一回來看到我好好的,就生氣了,她可能覺得我在騙她!」
「比起母女,妳們看起來更像朋友呢!很bodybody 的那種,很關心對方,嘴又很硬,是這樣嗎?」我似乎有點理解她們的相處方式了。
「對啊,我們就是這樣!」
淑芬阿姨開始跟我聊了很多她跟Jessy 過去的故事,可是直到結束訪視,Jessy 還沒回來。
回到辦公室,我始終惦念著怒氣沖沖的Jessy,我撥了電話,想讓她了解今天我們對淑芬阿姨的評估及藥物建議,當然更想關心一下她的情緒。
電話一接通,一改先前的冷漠,她很認真地聽我說明今天的訪視結果,直到最後我問她:「妳呢?妳好嗎?」這句話,讓壓抑已久的火山噴發了。
「我就是出來做牛做馬的嗎?什麼事都推給我!」、「我做這麼多,他們都沒有看到嗎?都沒有感激,好像是我欠他們的,是不是?」、「我很閒嗎?開會開到一半,她一通電話,我就得從上海飛回來?她以為從上海到台北坐捷運就可以到嗎?」
Jessy 一口氣說完這幾年來所有的不平,還不時夾雜著豐富的語助詞,深刻感受到她承受多麼巨大的壓力跟委屈,在驚嘆她超強的執行力之餘,我想這都源自於她對家人深深的愛。
最後,她跟我說:「護理師,不好意思讓妳聽我講這麼多,我有重度憂鬱症,我現在也都要吃很多藥,很謝謝妳願意聽我說。」
現在才知道,病歷裡家族樹上被標註在上海的大女兒Jessy,其實常常在台灣和上海兩地奔波,是最常出現在媽媽身邊的人,不僅淑芬阿姨依賴她,一雙弟妹因為工作不穩定,也經常需要仰賴Jessy 的經濟支援,雪上加霜的是,此時爸爸竟然被診斷出肝癌,一時間蠟燭多頭燒,饒是Jessy 有三頭六臂,也被種種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
如果,我的陪伴可以讓Jessy 在沉重壓力中重拾力量,讓她能繼續面對生活中諸多嚴峻的挑戰,我很願意當這個情緒垃圾桶!
可不可以,陪我飛一趟日本
「有空嗎?我現在非常需要妳這個垃圾桶!」電話一接通,就傳來Jessy 氣呼呼地抱怨。
「我媽媽剛又在奪命連環call 了!明知道我正在上節目沒辦法接電話,還一直唸我,怎麼可以不接她的電話……,結果她要講的都是弟弟妹妹的事,我覺得我好像是來還債的!」
「我是專門賺錢、照顧別人的機器人嗎?」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電話這頭的我,靜靜地聽著她連珠炮般的宣洩,不時「嗯」、「嗯」回應著,讓她知道我在這。與其說是垃圾桶,我覺得更像心靈上的休憩站,她雖然總是強悍,卻有著不易察覺的委屈與迷惘,讓她稍微「靠」一下,然後更有力量去戰鬥。
「惠君,我媽說她想去日本,我剛打給旅行社,他們說有一些文件需要醫院開……,妳覺得醫師會願意開『同意她坐飛機』的證明嗎?」一陣發洩過後,Jessy 說出她真正的需求,原來淑芬阿姨想去日本看小女兒,即使Jessy 在遠方,也總是使命必達、想盡辦法想要完成媽媽的願望。
幾天後的家訪,我與醫師正評估著她的身體狀況是否適合飛行,坐在淑芬阿姨家的客廳裡,阿姨說了好多她對日本的想念。
「妳看這張,這是我二女兒,她嫁去日本,我有段時間住在那兒,我們在那裡有個房子,如果有機會真想再去那邊看看……。」淑芬阿姨翻著相簿和我說了許多家裡的事,還有她的小心願。
我指著一張她幾乎笑彎了腰的照片:「哇,阿姨妳笑得好開心喔!」
淑芬阿姨端詳著照片,然後霸氣地笑了起來:「哈哈哈,我在玩Pa-chin-ko 啦,唉唷,這樣賭博的照片怎麼被妳看到了!哈哈哈哈!」
除了Pa-chin-ko 之外,淑芬阿姨講起清酒、味噌、溫泉、秋楓、瑞雪,還有那時和孩子們一起住在日本的種種回憶。
「阿君哪,妳覺得我有沒有機會再去看看?」淑芬阿姨的眼裡滿是懷念。
「我來跟醫師討論看看好嗎?我也要跟Jessy 研究看看怎麼去會最順利,我們非常在意妳的安全啊!」
「當然、當然,妳們快研究,如果我Pa-chin-ko 小贏的話……,我回來就請妳吃飯。」淑芬阿姨搓搓指尖,看起來已經迫不及待要坐上吧檯了。
回到辦公室後,惴著不安的心,撥了電話給Jessy 討論行前準備:「雖然我們這幾次去看淑芬阿姨,覺得症狀是『相對穩定』,甚至能有一段時間不用戴氧氣、可以拄著拐杖走
一小段路,但也擔心起飛之後,會不會隨著氣壓不同造成身體的不舒服,那不舒服該怎麼辦呢?如果這趟旅程真的出了什麼事……。」
Jessy 語氣堅定地打斷我:「放心!我們都知道最不好的狀況,這一路來,我們都是有心理準備的,如果這是她的願望……,她真的很想再回去日本一趟,我希望可以幫她完成!我不想有遺憾!」
這番話是我與醫師的定心丸,醫師開立了「適航證明」,同時遠方的Jessy 相當有效率地將一切打點好,她一從上海回來,便立刻帶著父母飛往日本的家。
那個禮拜,我懷著不安又興奮的心情,每天遠端看著Jessy 用通訊軟體傳來他們在日本的一切,看淑芬阿姨被裹得像顆粽子,坐在雪中的室外湯屋泡腳,還有母女搶食一碗美味的味噌拉麵,最精彩的是夫妻倆接力打著Pa-chin-ko,每一張照片,他們都笑瞇了眼,絲毫不見病態。
那年是近年最冷的寒冬,淑芬阿姨和先生還有孩子們戴著毛帽、圍巾,臉紅通通的,心一定也很暖和。
直到淑芬阿姨回到台灣,我去家裡看到她心滿意足的樣子,才真正的放下一顆心。
妳當然是我最棒的女兒
從日本回來後,隨著疾病與器官功能的惡化,淑芬阿姨精神越來越不好,Jessy 時常早上在上海、下午在台北,簡直把飛機當成高鐵坐,最後她乾脆暫停手上所有工作,回來陪媽媽。
只是母女倆的爭吵沒有停止的時候,感覺她們的相處好像情侶,彼此依賴也很愛拌嘴,嘴裡說不再理會,卻總是及時出現在身邊。
有一次淑芬阿姨和我說:「我只有Jessy 可以靠,她在,我就安心!」
在一個靠近淑芬阿姨生日的日子,淑芬阿姨跟Jessy 又因為一些事鬧得不愉快了,我靜靜地聽Jessy 訴苦。
「我現在不想要和她說話……,下個禮拜就是她七十大壽,本來想說帶她吃頓好的,算了,取消了啦!」Jessy 像個鬧彆扭的孩子。
我告訴Jessy,淑芬阿姨曾經跟我說過對Jessy的肯定,Jessy 雖然嘴裡說不相信,但是我從她軟化的眼神裡知道,她相信媽媽是愛她的。
一週後,Jessy 還是帶著淑芬阿姨去她喜歡的餐廳,並且找了許多人一起慶祝,大家向淑芬阿姨祝壽,她就像巨星一樣被簇擁著。
還有人說:「阿姨,妳真的生了一個很好的女兒,這麼有成就又這麼孝順。」
淑芬阿姨笑得合不攏嘴,頻頻跟大家說:「對,我女兒最棒。」
其實,淑芬阿姨太知道Jessy 的好了,只是沒有掛在嘴上罷了。
謝謝,這一路來妳的陪伴
「Jessy,妳最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媽媽現在血壓不太穩定……,這次……應該是真的了!」
禁不住公司老闆的請託,Jessy 去上海處理公司的緊急事件,可是Jessy 離開沒多久,淑芬阿姨的病情就出現了重大改變,我先安排她住進安寧病房,同時趕緊聯繫在上海的Jessy。
「阿君!我下飛機了,我在臺大醫院,可是我現在沒有辦法踏進病房,我好難過,這是真的嗎?」Jessy 慌亂地打電話給我。
走出辦公室,我就看到Jessy 在走廊上焦慮來回踱步的身影,這是我不曾見過的樣子,不管是商討解決之道或是向我抱怨,她總是生氣勃勃。
我快步上前給Jessy 一個擁抱,陪她一起走進病房。Jessy 深吸一口氣走到床邊,看見已進入彌留階段的母親,跪立在床旁說:「媽媽!謝謝您,喘著每口呼吸等著我回來……,我真的很愛您……,我來晚了,讓您受苦了……對不起……。」
她親吻著母親冰冷又發紫雙手,用力緊緊抱著淑芬阿姨,說著感謝與抱歉,但始終不敢跟淑芬阿姨道別。
於是,我拍拍她的肩膀,給了她勇氣,她忍住悲傷說:「媽媽再見――」冥冥之中,淑芬阿姨似乎有聽見,漸漸慢下呼吸、停止呼吸。Jessy 再也忍不住,眼淚潰堤而下,我靜靜陪伴著她的哀傷。
媽媽,我很想妳
「我以前老是說她又在奪命連環call,那個時候真的想把手機關掉,妳就會跟我說要珍惜這樣的她,也許哪一天她真的不在了,也沒有人會再call 妳了。」
「我現在會看著手機,查以前媽媽的手機記錄,很難相信這支電話號碼真的不會再打給我了,我還回撥回去真的沒有人接了!」
「我媽,真的走了――」
「我心裡和我媽說,我把妳接到一個淨土了,也都照著妳的想法,用樹葬的方式……,妳不痛不喘、好好過日子,不要擔心我,而且妳知道嗎?我把她的照片帶回上海的家。那一天回到家,我還很鄭重地跟她說:『媽媽,我帶妳回來了!』我還有一張小張的照片,我和爸爸吃飯的時候,都把那張小照片放在旁邊的位置,我們又一起去打了一次Pa-chinko……。」
「這次滿一百天回來做祭祀的時候,我哭了,我感覺到她真的已經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淑芬阿姨往生後的第一百天,Jessy 回來醫院找我,我一樣靜靜地聽她說、陪著她一起流下眼淚。
我也好想她,想念她女王般的笑聲,還有她們一家人在日本團圓的時光,我的心好暖、鼻子好酸。
我擁抱Jessy,告訴她妳有多麼棒,在最後一段日子盡心盡力孝順著,讓淑芬阿姨沒有遺憾,安心地離開,她會一直活在妳心裡、給妳力量,幻化成天上一顆星星守護著妳,不曾離開。
「對!媽媽一直守護著我,就像沒有離開過。」
安聆心語
每一個人都有無限的潛能與靈性力量,需要的是有人願意傾聽、願意相信、願意等待,適時地讓他依靠,讓他們在最終能夠邁過這最重要的一步。
(本文摘自《伴,安寧緩和護理札記》,博思智庫出版,汪慧玲, 周思婷, 姚佩妏, 許佩裕, 許維方, 陳怡安, 陳姍婷, 陳新諭, 葉惠君, 蘇靖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