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個人都各有一套打江湖的本領,一下會在你身體這裡磕磕碰碰、一下在那裡東敲西打,無法保證成功或失敗的機率,事前也沒有簽風險同意書,一切仰賴他們的經驗或某種神祕力量,總之應該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
他們每個人都各有一套打江湖的本領,一下會在你身體這裡磕磕碰碰、一下在那裡東敲西打,無法保證成功或失敗的機率。
如果你或者你的家人生過大病一定明白,每當生病的消息散布出去時,眾人的善意也會隨之湧入,你一邊會覺得心暖暖的,一邊卻也感到壓力。
這些接踵而來的偏方、醫療,儘管有些方式我不認同,但是當年社會經驗和接觸資訊皆不足的我(那是沒有搜尋引擎的年代),為了讓親友安心,只能依循他們的話一一去體驗。也深植於十幾年前許多台灣人的心中,他並不是特例。
因此剛開始出現病況時,我除了去正規醫院,更多的行程是探訪各地的民俗醫療聖手。
醫療代號○○三、○○四、○○五、○○六、○○七可以被視為一個台灣民間醫療的集合體,那些小診所大醫院無法療癒的痠、痛、苦、悶都會自動匯集到他們手上,是大家身體不爽快時去找「師傅仔」的日常縮影。
這些師傅仔在科班養成、講求實證的檯面上醫療系統以外生存,遊走在醫療和保健之間的灰色地帶,治好了說是神醫,治不好就當作保養身體,可見這一行嘴上功夫和治療功夫同等重要。
他們每個人都各有一套打江湖的本領,一下會在你身體這裡磕磕碰碰、一下在那裡東敲西打,無法保證成功或失敗的機率,事前也沒有簽風險同意書,一切仰賴他們的經驗或某種神祕力量,總之應該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
黃頁上可能找不到他們的電話號碼,大家多半藉由親友之間的口耳相傳,想找店面地址最好直接問當地人或檳榔攤比較快,屬於地方的奇人異事,教人半信半疑。
○○三是一個很受家人信賴的私家中醫師,堪比古代整個部落依附的我族巫師,他書桌後方那個裝載了滿滿手寫病歷的玻璃櫃中,有我們全家人的病史紀錄表。
家中誰哪一年得了中耳炎落下病根,他都瞭若指掌。從小到大,我每次感冒生病,都去給這位中醫師看。
可是他年輕時因為自恃氣盛,不肯參加他認為又蠢又笨的國家考試,所以至今沒有取得開業執照,當然也無法掛招牌營生,只能隱身在民宅裡面看診。
證照不能代表一個人的醫術好壞,否則國術館、經絡養生館不會總是生意興隆,許多科班出身的物理治療師卻沒沒無聞,民間療法中似乎有些小診所大醫院值得參考之處,不管是神祕的醫術,或者是胡說八道卻能安撫人心的嘴。
○○三過去把脈、開藥都很管用,這次卻完全失靈,證實了世間沒有永遠厲害的醫生。
即使當過我十幾年的家庭醫師,對我瞭若指掌,○○三也無法幫上忙。我猜想醫病之間可能有另外一種神祕力量在運作,就像談戀愛那樣,一個人的好也得要遇到對的人才能發揮,否則就是努力湊合在一起,也是留下傷疤的折磨。技術高明的好醫生不代表可以在這人海中無往不利。
○○四是一位長輩介紹的密醫,關於他的江湖傳言是,此人以前是做工的,我有位家人只信中醫、反對西醫,他認為「西藥都是毒藥」,這個觀念其實某次在工廠操作機器不慎,把自己的手臂切斷了,沒想到撿回一命之後他就獲得神力,從此像通靈一樣,只要觀察一個人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對方的健康狀況。
不僅如此,傳說他還會治療癌症,某位親戚的大腸癌就是在他的幫忙之下好轉。
至於醫療代號○○五這間科學中醫診所,長得就是大家想像中的那樣子,玻璃門、白牆壁、幾排水綠色連坐塑膠椅、然後櫃檯旁邊放了一盆大葉子綠樹,診所裡面有濃濃香香的中藥味。
○○五中醫師號稱自己什麼疑難雜症都會看、都能看,主力客群也是一群深信「西藥都是毒藥」的民眾。
從診間走出來的患者,多半都會獲得睡眠不好、氣血不足、腸胃不好等評語,總之萬變不離其宗:「百病從口入。」
在他們之中,有的人說我是身體太潮濕了(跟家人說的一樣),不能吃某些食物,於是我的腳痛只要一嚴重,就被眾人質疑我一定偷喝冰水、一定吃到太寒或燥熱的食物;有的人自稱經驗豐富,說他光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經斷定,我是天生的長短腳,言之鑿鑿。
還有一位在觀察完我的眼皮和舌頭之後,說我缺乏營養,必須吃牛肉補充蛋白質,於是從小不吃牛的我只好開始破戒了。
接受以上三位的指導一陣子之後,我的生活改變了,但很遺憾我的腳並沒有改變。沒關係,身為台灣人,我還有傳統的跌打損傷可以看,台灣大馬路上最不缺這種店家。
這塊市場可以分為隱居型及鬧市型兩種,共同點是店裡必備拔罐器,就像醫療代號○○六這位半路出家的師傅,他是屬於隱居型,在非常偏僻的鄉下透天厝做生意,從市區開車要開得老遠,我們還在鄉間迷路,問了幾個當地人才找到。這種師傅仔平時究竟靠什麼營生,沒人搞得清楚,治療多半不是其正當職業。
他並沒有天天開門,去看診之前得事先預約,準備開門營業的時候,他才會在客廳擺出幾張木頭長條板凳,自宅就搖身一變成為診所。
他除了幫人喬筋弄骨,還兼賣裝在大玻璃圓缸裡的草藥水和補酒,有人想買的時候,他會旋開紅色的大塑膠蓋子,把缸裡頭黑到發紫的草藥水撈起來,再用塑膠漏斗裝到看似洗乾淨的米酒空瓶裡,至於瓶子有沒有消毒就不得而知。
他說,這些都是自己上山採藥之後拿來浸泡製成,隨著每回採到的原料不同,每一季還會有新鮮貨,回家喝了可以強身健體。可能是草藥水喝太多,他皮膚看起來也水腫發黑,挺著一顆大肚子。
我被帶去○○六的家整骨時,他說我的病因是:「骨頭歪了。」他先要我整個人趴在細細的長凳子上,接著發出啪、啪、啪幾聲,他大力壓完我的脊椎和骨盆之後,治療就算大功告成。
離開之前,他交代我一定要小心呵護,不要亂動喔,免得整頓好的骨頭會「啪一聲」跑掉。「這樣子骨頭就會跑掉?」我笑自己是百年難得一見,用疊疊樂組成的人,連樂高小人都沒我那麼脆弱。
果不其然,剛坐上車要回家時,我只是稍微換了個姿勢,不小心在椅墊上「啪一聲」,就這麼破功了,本次療效維持不到一個小時。回到家我的腳還是很痛,還被家人質疑我為什麼要亂動,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骨頭怎麼可能因為一次單純的換姿勢而歪掉呢?這實在是世界十大不可思議。
到此為止,不可思議的狀況太多,專業人士和旁門左道都搞不清楚狀況,我和家人也越來越迷惘。
以前在新聞上看到病急亂投醫的情況,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人會如此盲目,如今我稍能同理了。
多年後回想,我不怪十七歲的自己接受或相信這些醫療行為,畢竟這些人都只是小菜一碟罷了,真正的主菜還在後頭。
(本文摘自《願受傷後能重新活一遍:記37個醫療代號,我的漫漫青春》,大田出版,邱子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