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多年心理培訓生涯中，我看過各種各樣的故事：戀愛失戀、結婚離婚、相聚分離……其中有個案例最讓我震撼，雖然事隔多年，每每想起依然心神未定。
那是在「教練式管理」課堂上。按照慣例，每個技巧，我都會邀請學員做案例示範。在教「位置感知法」時，我如常詢問場中學員，有沒有工作或生活上的難題需要解決。在眾多舉手的學員中，一個四十多歲、滿臉滄桑的學員表現得最為急切，於是我讓他做個案示範。但是，他一開口，我手心就開始冒汗了。
他說，小時候親眼看到父親被人吊死在家族的祠堂裡。
「我很想去幫助父親，但是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著……」他的聲音低沉又悲傷，眼中泛淚，但眼神很冷冽。
「我恨他！可是那時候我很小，沒辦法報仇。我無法面對我的仇人，只好離開村子，外出打拚，等長大後回去報仇。可是等我長大終於有了報仇的能力時，仇人……他已經死了。他殺了我父親，怎、麼、能、自、己、死、掉？！」他的聲音依然不高，但一字一頓，說得咬牙切齒。
「父親吊在祠堂橫梁上的景象一天比一天清晰，我的痛苦也一天深過一天。這些年，我都在密謀一件事：如何殺掉那個仇人的兒子。」
聽完他的講述，全場一片靜默。我握著汗涔涔的手，心裡的掙扎非常激烈。
我當然想幫他，一個人背負這樣深的仇恨，日子太艱難了。但我從來沒有處理過創傷這麼深的個案，何況這是課堂示範？看著他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我放下了自己的猶豫和擔憂──在一個被仇恨困擾三十年的人面前，我的面子值幾何？
我硬著頭皮為他做了諮商，至於我做了什麼，稍後再說。當我聽到他吁出長長的一口氣時，我知道，他終於放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果然，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他的簡訊：「謝謝團長！三十多年我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但昨天我睡得很好。心裡舒坦多了。」
「原諒」的焦點，是在他人的過錯上
如何面對那些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
如何讓自己重新過平靜的日子？
也許有人會告訴你，原諒他們吧。可是當事情落到你頭上時，你會發現，原諒，真的很難做到。
為什麼原諒一個人那麼難？我們先來看看什麼是原諒。原諒的定義是：「對他人的疏忽、過失或錯誤表示諒解，不加責備或懲罰。」從這個定義可知，「原諒」的焦點是在他人的過錯上。
當一個人把焦點放在他人的過錯上時，其實就很難原諒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很想原諒對方，卻又原諒不了的原因，因為我們總是去看到對方的過錯。可見，原諒其實是有條件的。
在關係中，我們經常會聽到這樣的說法：「如果你做了什麼改變，我就原諒你。」
那麼問題來了：別人的生命、別人的人生，我們能改變嗎？我們能掌控別人嗎？自己如何選擇，卻要指望別人是否會改變來決定，這無疑是把自己人生的遙控器交給了他人。
與其責怪，不如療癒自己的傷口
可是，為什麼有些人能夠很大度地面對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呢？比如南非前總統曼德拉，他失去自由二十七年，重新掌權後，卻放過了那些把他送入監獄的人；比如甘地，當殷紅的鮮血染紅了他潔白的纏身土布時，他捂著傷口，卻說：「請寬恕這個可憐的人。」
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也許他們並不是原諒，而是選擇了寬恕。
從文字結構來看，「恕」字是「心」上一個「如」字──心寬了，心就自如了、自在了。所以，「寬恕」是關於自己的，是自己修煉的成果。就算別人有錯，我們不能改變，但是我們放寬心態，內心就會變得平和自如。原諒的焦點在別人，寬恕的焦點在自己。我們雖然無法改變別人，但可以掌控自己。
這就像我們走在路上遇到一隻瘋狗，如果我們被瘋狗咬了一口，難道要指望瘋狗改變嗎？瘋狗就是瘋狗，不管你怎麼恨牠，被牠咬過的傷口依然鮮血淋漓，於事無補。
最重要的是清理傷口，打狂犬病疫苗，療癒那個被瘋狗咬傷的傷口，不要讓傷口持續對身體造成傷害。與其責怪瘋狗，不如療癒自己的傷口，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因為受傷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瘋狗。
我們不一定要原諒，但可以「寬恕」
寬恕是有希望的，因為寬恕是關於自己的療癒，與別人無關。這也是上述案例中，我對案主所做的。
首先，我使用完形療法，讓他把壓抑了多年的情緒釋放出來。情緒的釋放很重要，只有當一個人的情緒得到完全釋放之後，他心中的執念才會動搖。
接著，我使用了位置感知法。一個人所處的位置，通常決定了他的視角和觀點。當我們從不同的位置去看待同一件事情的時候，他的視角就會被拓寬。
我讓案主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他父親的悲劇。這個過程中，我結合了催眠的技巧。我讓他想像，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他父親的靈魂在天堂的某個位置，我讓他進入那個位置、進入父親的角色，然後問他：「看到自己的孩子為當年的不幸而悲傷了三十年、仇恨了三十年，你有什麼樣的感受？」
身為一個父親，當然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因仇恨而悲傷、憤怒，而心懷仇恨三十年。所以，當他進入父親的角色時，頓時泣不成聲。
當他從父親的角色出來時，其實他的執念已經開始鬆動了，因為他的視角變得更寬廣了。
接著，我帶他進入仇人兒子的位置。這個時候他明白了，仇人的兒子是無辜的──父親當年做的錯事，為什麼要他來承擔這樣的惡果？
然後，我再讓他進入社會的角度，讓他看看那個荒唐的年代。他明白了，在那樣的歷史時代，他父親的遭遇不是特例；那個殺害他父親的人既是加害者，其實也是受害者。
那一刻，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似千斤重擔一朝放下般，終於得以解脫。也因此，才有了他三十年來難得的一夜好眠，才有了他第二天發給我的簡訊。
這是一個關於寬恕的故事。寬恕是關於自己的，是自我的療癒，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無關他人。但我們往往容易偏執於自己的立場和視角，困於仇恨無法脫身，心變得很窄。
當一個人能夠跳出自己的視角，從不同的角度看待問題，從更高的地方看到周圍人的不同處境、不同思想時，他才是一個成熟的、有智慧的人，才是擁有寬恕能力的人。當然，在寬恕的同時，我們要提升自己防範風險、不再被傷害的能力。
我們很難改變或者控制別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自己變好了、變強了，自然再難被外面世界傷害。這就好比中醫講的「固本培元」。人其實沒有病，生病是因為元氣不足導致。最好的養生之道不是生病時治病，而是日常生活中養好元神，使得外邪無法入侵。
所以，當你因為曾經的傷害、過去的仇恨而夜不能寐時，不妨讓自己站得更高一點，去看事件中每一個人的處境，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問題，探尋不同的真實。
可能有人會質疑：我為什麼要寬恕那些傷害自己的人呢？傷害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我就是無法寬恕，就是恨他。
你當然可以憎恨他，因為那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你作主。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到，你在憎恨他的時候，傷害的其實是自己。別人傷害你一次，你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很多年？！
如果你能看到這個真相，你也許會笑自己：「我怎麼這麼蠢？」然後會心一笑，於清風明月中了悟一切。
是的，我們不一定要原諒，但我們可以寬恕。寬恕並不容易，但值得我們去嘗試，因為這是我們每個人必須面對的人生功課。正如宮崎駿所說：「內心強大，才能道歉；但必須更強大，才能寬恕。」
(本文摘自《別人怎麼對你，都是你教的》，寶瓶出版，黃啟團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