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時常在想:我們的這個環境,為什麼這麼吝於給予受害者一些悲傷與憤怒的權利?為什麼這麼無法忍受受害者那人性的反應,卻迫不及待地想要受害者「好起來」──就像刀子都還沒拔出來前就把傷口給包紮妥當?
在台灣,要當個受害者真的很辛苦。
不管是什麼事件引起的傷害──被施以肢體暴力也好,被排擠也好,鉤心鬥角也好,被出賣被拋棄也好,受害者似乎總有做不完的事。
事情發生往往是突然的,措手不及的,受害者可能從頭到尾都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傷害已經結束。旁觀者通常來不及反應──即使來得及,也未必會幫你做什麼。
然後呢,你得慢慢自己去回想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當你弄清楚狀況之後,已經是好幾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起初,你會不敢置信,為什麼人心會這麼險惡;然後,你會反而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然而隨著時間的過去,隨著你的努力,各種證據慢慢被你找出來,所有跡象都顯示你是真的受到了傷害。這時候,你想告訴家人或朋友,但是他們卻只能空言安慰。
熱心一點的,整天打電話問候你,彷彿在監視你的生活,倘若你稍有難過之意,對方就慌成一團,必須逼問到你是平平安安的才肯放心;更悲慘的,是你知道對方是好意,所以你還不能怪他,還得陪著笑臉,裝作沒事,騙過對方才行。
雞婆一點的,就拚命出主意,叫你做這個,作那個,彷彿你不這麼作,你就會去自殺似的。你要是不聽,對方說不定還會生氣,怪你都不愛惜自己。
緊張一點的,不但不安慰你,還會反過來責備你的不是,怪你不應該信人太過,怪你不應該太過招搖,怪你不應該穿得太漂亮,怪你不懂得愛惜自己。對於你,什麼都能怪,就是不會去怪那加害者──彷彿你是背後主謀似的。
另外,還會出現一種人,一見到你,就只會講三句話:「看開點」、「不要想太多」、「不要難過」。
他們說話的模樣彷彿拿你當聖人般,要你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還要你處處替別人想,替加害者著想,了解那壞蛋的「苦衷」。最後還會告訴你:只有寬恕對方,才能解決你的痛苦。鑽牛角尖,只是傷害自己而已。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你不斷的想,甚至會自責,時而生氣、時而悲傷、時而難過。你也雀憮嘔囍w,也釧]夜失眠,也陬L心工作。別人聽煩了你的悲傷,有些時候還會反而責怪你走不出來,說你EQ太差,說你心胸狹隘,所以才會越陷越深,害你也不敢去找別人談。
有些人會去找一些勵志的書,然後越看越沒力──書中所講的,都是那麼的簡單與美好,但等書一合起來,一切又掉回到現實世界。
有些人去看精神科,然後轉眼間,連話都還沒講清楚,就診斷為憂鬱症,隨即被趕出診間,拿了藥,似乎不回家還不行。
有的人去找心理治療師。但偏偏心理治療師一定要把問題拉回到過去,認定是你早期的問題所導致的,說的頭頭是道,連你也很認同,但是一回到家,難過的情緒就是不會好。
倘若你曾經或現在就是這麼一位倒楣的受害者。
你有沒有想過
受傷害的人是你,為什麼是你要去接受治療?為什麼吃藥的人應該是你?為什麼要把過去隱私掏出來的人是你?
為什麼是你要去學習什麼「與疾病共存」?為什麼「應該怎樣怎樣的人」是你?為什麼是你要去寬恕對方?為什麼「要走出來的人」是你?
那加害者呢?加害者不必負擔任何責任嗎?
我只能說:在台灣,當一個受害者真是辛苦,無窮的學習放在眼前,他得無時不刻逼自己不要去想,逼自己接受治療,逼自己接受悲傷,逼自己當一個病人,逼自己認同傷害事件,逼自己同理──甚至同情加害者。
你還得當一個聖人,不怕背拚、不怕傷害、處處寬容、與世無爭、要不然,你就是一個不及格的受害者。
我也時常在想:我們的這個環境,為什麼這麼吝於給予受害者一些悲傷與憤怒的權利?為什麼這麼無法忍受受害者那人性的反應,卻迫不及待地想要受害者「好起來」──就像刀子都還沒拔出來前就把傷口給包紮妥當?
(本文獲「杏語心靈診所」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