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者的世界和末期病人有著天差地別,當中的差距是不能單憑腦袋想像或「同理心」就可以真正貼近。恐怕得等我們真正完全躺下時,而且所躺的是病床而不是睡床,才能夠親身體會。
德瓦(Roger-Pol Droit)在《51種物戀》一書中提到:「我們站立時與躺下後的世界並不相同。我們堅信世界是連續不斷的,世界擁有獨一無二的特性。
然而可能的話,你不妨在你平常工作的地方,就地平躺下來,注視著天花板,看看地面。這和你所觀察到的世界真的一樣嗎?[1]」這就是我們俗稱的「換了位置就會換腦袋」!
我曾經被病人指正而忽然醒悟。有位末期病人住進安寧病房,隔天一早去查房時,她非常不悅的對我說:「你們天花板那麼髒,也不去換一下!」我演講提到這個故事時,會順便問學員:「你們從進來講堂到現在,有抬頭看一下天花板的請舉手?」多半的場合都是掛零蛋。
原來我們健康者只看到眼前,我們的視野只能看到牆面,但是末期病人因病臥床,只能被迫看著天花板,偏偏沒能力去換,她的不悅是可以理解的。
健康的家屬、訪客、醫護人員、志工、社工、宗教師等,經常脫口說:「我可以體會你的感覺」,那首要條件之一是:你得先躺下來才行!你沒有這樣的「身體感」,就絕對不可能「體」會到病人的感覺!
健康者的世界和末期病人有著天差地別,當中的差距是不能單憑腦袋想像或「同理心」就可以真正貼近。恐怕得等我們真正完全躺下時,而且所躺的是病床而不是睡床,才能夠親身體會。後來我常會自動轉換到病人的角色與角度去思考事情,必須要感恩許多末期病人對我的當頭棒喝。
同樣的道理可以用在「坐床」。過去醫療專業人員用高高在上的姿態對著住院病人說話,甚至聽說有不成文規定:醫護人員不可以坐在病人床上。
請注意我說的是「姿態」:因為住院病人躺在床上,而醫師通常是站著跟病人說話,然而姿態剛好會影響「心態」。
我常想像一個情景:當我躺在病床上,主治醫師帶著一群住院醫師與實習醫師來查房,他們包圍站在我的病床三側(床頭除外),討論時口水飛濺,有如「霹靂布袋戲」裡面的「吐劍光」,最後都落在我的身上以及臉上。
我在安寧病房的習慣是,當要去和病人談話時,會先徵求病人同意:「我可以坐在這邊嗎?」指的是病人的床上或是陪病床。
病人多數會立刻同意,於是我比病人高不了多少,因此我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的討論病情。在臨終關懷裡面,連行住坐臥都有學問,只是我們通常不用心。
後來我教導醫學生時,都會告訴他們:「當有人坐著輪椅來到你面前,請你一定要記得蹲下來和他說話。我自己有時做不到,但仍會不斷提醒自己。」
每次我一蹲下來跟坐著輪椅的病人說話,立刻會得到病人的反應:「醫師,你不要蹲下來,你趕快站起來。」我們的病人已經習慣「抬頭仰望」醫師,當我一蹲下來姿態比病人還低,要稍微抬頭才能跟病人說話,病人反而變成低頭看著我。
[1] 德瓦(Roger-Pol Droit):《51種物戀》,顏湘如譯。台北:大塊,2004。頁81-82
(本文摘自《人生,求個安寧並不難》,海鴿出版,許禮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