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陪伴有時、因緣有時,曲終人散是天經地義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不是我們短暫的生命所能承諾的事。我們的親人其實也不是常相伴在我們身旁,我們常常置身在不同的時空中兩地相思。
親愛的朋友Elaine:
當我們認為死亡是一種失去的時候,那麼失去摯愛的親人就會是一輩子都難以平復的創痛,可是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親人一直都還在,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行住坐臥,當我們回想起他們的時刻,他們就是真實的存在。
如果還有相片、錄音、錄影帶,那麼我們摯愛的親人就一直都還在,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著、陪伴著我們。
即使這些都已經失去,終我們一生的時光,就算我們偶爾會遺忘,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或場合,他們還是會湧現在我們的心頭,穿越過生與死的隔閡,伴我們度過漫漫的人生。
身為醫生,畢竟我只是凡人,面對生死,我不會比常人更加冷靜或超脫。俗話說:「事不關己,關己則亂」,我們面對別人的親人死亡,都會比較冷靜,因為「死道友不死貧道(台語)」。
除非我們有切身的傷痛,否則電視新聞當中的災難與悲劇,對我們而言都不太真實,只是被我們隔絕在另一個虛幻的世界裡。
人世間的陪伴有時、因緣有時,曲終人散是天經地義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不是我們短暫的生命所能承諾的事。我們的親人其實也不是常相伴在我們身旁,我們常常置身在不同的時空中兩地相思。
我在花蓮慈濟醫院心蓮病房工作,偶爾會想念住在高雄的父母親;父母親來花蓮住一陣子,我卻常因為演講或值班而不在家;就算沒值班,上班的時候,其實父母就是在另外一個我看不到的世界裡;直到我回家吃飯,我們才又重逢在同一個時空;等到吃飽飯後我回書房,他們回臥室,又是咫尺天涯。
我的朋友當中,有人懷孕屆滿而胎死腹中,身為母親的到現在都還是無法釋懷,悲傷是如此的沈重。
我照顧過一歲半的小男孩,因癌症在安寧病房死亡,後來母親又生了一個男孩,但我相信在她的心中,小男孩永遠未曾死去,透過現在這個兒子的音容笑貌,他永遠栩栩如生。上天其實並不殘忍,他只是未曾告知我們陪伴的期限,讓我們無法早做準備,而且永遠奢望獲得更多。
我們所有的人都必然只能獨自面對往後的人生,太美滿的事情通常無法太長久。你好友的先生英年早逝,未亡人獨守空閨,如果不是如此,那麼可能中年變節或是老年病榻,最後都可能是悲傷的結局。
小孩來不及長大是悲傷,但是長大了飛走了,還是獨留父母親在家老死,最後一樣會是分離的結局。人世間因為有喜,自然會生悲,因為有生,必然就會死,再長的人生,也不過只是長長短短的相聚與別離。
我在心蓮病房已經七年了,因為從事安寧療護,把自己的人世時空的感覺都混亂了,常常只有幾天不見的同事朋友,再見面時我都覺得恍若隔世再相逢。能夠在一起的短暫時間就是今生,短暫的別離就是死亡,再次相見就是已經來世重逢。
這樣的混亂讓我特別珍惜相聚的每一個時刻,和好友間則彷彿已經是生生世世的因緣,深切的無常感讓我隨時都恍惚迷離,卻也讓我活得更加積極,當然已經不是追求塵世的名利權勢那種積極。
這樣的回信不知道是否可以稍微安頓一下你那悲切的心思?我用我的本心回應你的悲傷,正如你可以用你的本心去陪伴、抱住好友、甚至一同放聲大哭。親人的形影牽繫與朋友的真情相伴,會是我們行走在人世間最大的安慰。
而因為有愛,不論來自死者或生者,讓我們可以更勇敢的獨活在人世間。我們知道:總有一天,我們都還是要回到那一個看不見的存在裡面,相聚相愛。
祝你身心平安!
安92-3-13(四)巳時於心蓮病房
【註】本篇是回覆讀者Elaine的悲傷,她後來得了白血病,不幸於92-8-30離世,我寫了一篇「小安得了白血病」悼念她,2003-9-4刊登於同一專欄。
(本文摘自《在心蓮病房的故事》,海鴿出版,許禮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