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說:「沒血沒淚的,不能來安寧病房工作或當志工。」所以我對兩群公立醫院的護理人員說:「如果護理教育訓練讓你們只剩下專業,讓你們變成沒血沒淚,我勸你們還是趕快別當護士好了,因為那已經不是人了。」
最近去南部兩家公立醫院對護理人員演講,講題本來是「哀傷輔導」,被我改成「悲傷關懷」。遇到一位居家護理師問我:「當悲傷的家屬在電話中問我怎麼辦時,我該如何應對?電話關懷結束後,該如何做結語?」
我聽完呆立無言不只十秒鐘,這就是典型「標準答案症候群」!我只好回答她:「我不告訴你答案,因為要看個案而定(case by case)。安寧療護沒有標準答案。我怕告訴你一句話之後,以後你一百通電話都用這句作結語!」
因我告訴她們:不可以說「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不要太難過」等這類的「成語廢話」!不可以馬上掏出手帕、衛生紙,因為那是叫對方:「你麥擱靠啊(你別再哭啦)!」同時還暗示對方:哭很難看、很沒面子。
我還對護理人員說:我今天要把你們過去所學的東西全部打破,可是又沒有一套標準的技術來教你們如何進行「悲傷關懷」,所以我今天絕對達不到你們的教學目標,我只希望你們真正用心來體會別人的悲傷。
我一直都說:「沒血沒淚的,不能來安寧病房工作或當志工。」所以我對兩群公立醫院的護理人員說:「如果護理教育訓練讓你們只剩下專業,讓你們變成沒血沒淚,我勸你們還是趕快別當護士好了,因為那已經不是人了。」
醫護專業人員的訓練裡,如果有一套技術與標準答案,竟然讓我們可以用著「有口無心」的成語在對付悲傷、哀痛與心碎的家屬,那真是情何以堪啊!
三、可不可以在對別人說話或為別人做事之前,先想一想自己的出發點以及是否有真心誠意?
後來果然有護理人員就問:「許醫師說不能拿手帕或衛生紙,可是看家屬哭得那麼傷心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回答說:「家屬想要哭,我們不讓她們哭,只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悲傷的家屬?請問這是『誰』的問題?」
就像在安寧病房經常遇到一些家屬要求幫病人打睡覺針,可是真正需要打睡覺針的其實是那個家屬。病人還不想睡覺,可是家屬明天還要上班,於是只好來叫我們「對付」病人,幸好我們還分得清楚那到底是誰的問題與需要!
因為自己無法面對別人在我們面前悲傷與哭泣,所以只好逃避或是把對方當成問題的對象加以解決,其實應該被解決的卻是我們自己!是我們自己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是我們不敢面對自己的無法面對悲傷、哭泣與問題!
當我們以為自己是在對別人行善之前,請先重新思考一下:那到底是在滿足「誰」的需要?某些志工驕傲於自己利用年休假去當志工,返回工作崗位到處說嘴,從起心動念來看,他當志工只是為了向同事炫耀、證明他是好人。
那些被服務的病人滿足了志工本身的需要,讓他們可以到處炫耀與證明他們自己是好人。所以,我們會說:有時候病人反而變成了志工的志工!臨終病人如果還必須滿足志工本身的需求,那當志工是不是反而會變成可笑與恥辱?
有人曾經說我自己:說得好像比實際做得還要好。我要回答說:至少我十多年陪伴臨終病人與家屬,在說與做的當中不斷回頭檢討反省自己。
四、我只能教大家:請閉上嘴巴、打開雙耳、擦亮心眼,安靜地坐在旁邊,等候病人(生命導師)是否願意開口或動作來為我們指點迷津?
曾經有家屬誇讚某位志工師兄:「師兄對我爸爸很照顧,他都不說話,但是他很好!」我問家屬:「他都沒說話,你們怎麼知道他很好?」家屬答:「他都安靜地坐在旁邊,但是我爸爸一有動作,他就起來詢問照顧。」
看起來,應該是那些話多的志工需要檢討了。很多志工以為病人或家屬不講話,就輪到志工說話了,講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病人與家屬坐立不安、閉目養神,志工還回頭告訴我們:病人和家屬聽得很投入而陶醉!
我只能搖搖頭,病人和家屬不好意思直接下逐客令,卻讓志工可以說嘴與自我陶醉。這樣的志工去做臨終陪伴,將來恐怕是笨死的!
過去許多志工問我:許醫師,你說「要念阿彌陀佛」、「祝你早日康復」都不能講,家務事和病情也都不能問,那我應該要說什麼?我去演講曾經舉例「煉丹術士」的故事,來說明為什麼「不要太難過」是「廢話」。
聽說有個煉丹術士來到某村莊,召集村民告訴大家:他可以把石頭煉成黃金,但是要大家輪流守住爐火。對於來守爐火的人,他都教他:千萬不能想到猴子,不然煉丹就會失敗。騙吃騙喝騙完禮物之後,煉丹術士當然一走了之。
請問煉丹會成功嗎?如果你沒說,誰會無聊到去想猴子?但是你說了,除了笨蛋與白癡,又有哪個人不會去想到猴子?所以你告訴家屬:「不要太難過」以及那些「成語廢話」,都只會更加深他們的難過而已。
結語
如果大家還一定要有標準答案,我只好說先把以上四點當成「四要」吧!
1. 為什麼一定要說什麼或做什麼呢?難道就不能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做嗎?
2. 為什麼一定要有標準答案?難道你交朋友要事先套好應對的詞句,或完全按照一套劇本演出嗎?
3. 可不可以在對別人說話或為別人做事之前,先想一想自己的出發點以及是否有真心誠意?
4. 我只能教大家:請閉上嘴巴、打開雙耳、擦亮心眼,安靜地坐在旁邊,等候病人(生命導師)是否願意開口或動作來為我們指點迷津?我都用問號作結尾,是怕真的有人把這四點當成標準答案背誦起來!
(本文摘自《在心蓮病房的故事》,海鴿出版,許禮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