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先生,是等待心肺移植的肺動脈高壓病人,他知道以國內捐贈器官的風氣來說,機會很低,所以事先自己簽了DNR意願書。曾老先生特別交代妻兒:「如果等不到,病情變壞要插管了,就放棄、算了、不再等了。」
一段時間等待後,狀況果然惡化到要插管的程度,因為曾老先生事先簽過DNR意願書,家屬和醫療團隊覺得應該遵照老先生的意思,讓他在普通病房順其自然,接受安寧緩和照護。
曾老先生哥哥的兒子,是家族中學歷最高的、又是知名大學教授,他講話不但份量舉足輕重,連長輩也都以他的意見馬首是瞻。在探望過曾老先生後,發表高論:「阿叔久病下簽的DNR意願書,你們也當真?如果這家醫院,不給阿叔插管、氣切、裝葉克膜搶救,就告他們!」
主治醫師正想解釋病人自己的選擇應該被尊重,這位名教授蠻橫揮著手:「葉克膜不裝百分之百會死,裝了不管會活的機率是多少?就是該試。這是身為病人的權利,你們給我裝就是了。」然後高抬四十五度下巴,揚長而去。
護士長問主治醫師:「病人都簽DNR了,家屬也同意他做安寧照護,不是應該尊重病人的意志嗎?插管都不要了,為什麼還要氣切?還要裝葉克膜?」
主治醫師苦惱了半天,想了又想:「算了,沒看見人家大教授多趾高氣昂下指導棋嗎?就做吧!」
眼看病人插管後,血壓仍然繼續下降,病人已經陷入昏迷,主治醫師最後還是決定要幫曾老先生裝上葉克膜。住院醫師和護理人員,個個大眼瞪小眼,主治醫師語重心長歎著氣:「活人才會告我們、死人不會告;家屬喜歡就好,只要不被健保核扣,做就是了!」
有個白目實習醫師,跑去問曾老先生的兒媳婦:「不是都決定好了嗎?怎麼會變這樣?」
曾老先生兒媳婦很理直氣壯回答:「堂哥說得對,用葉克膜很貴,如果要我們自己出錢,那當然就省了,可是阿爸現在病情,跟符合裝葉克膜的條件,有一點點搭上邊,雖然裝葉克膜存活機會不大,可是又不要我們自己出錢,不裝白不裝,總是要拚一下。說不定這樣親戚朋友還會說,孝順喔,連葉克膜都拿來拚了!這樣也比較好交代,不是嗎?要不是堂哥是有名大教授,懂得說要用告的,你們也不會幫我們裝葉克膜對不對?」
實習醫師還想再說,被匆匆趕來的護理長拉走。回到護理站,實習醫師不懂:「如果有檢察官因此提起公訴的話,醫師違反醫病之間的委託關係,病人都已事先寫好DNR意願書,而醫師卻違反他的意志,醫師難道不會被告嗎?」
曾老先生被強迫裝上葉克膜之後甦醒過來,非常激動,即使被牢牢約束綁在床上,還是用力拍打床鋪,不斷掙扎。只是嘴巴被插了管子,無法說話,但是憤恨的眼神,卻讓照護他的醫護人員非常不自在。
幾天後曾老先生開始四肢一截一截的發黑,管子不斷冒出血來,家屬每進一次加護病房,就離病床越站越遠。雖然沒說什麼,該也後悔聽信了那位大教授的高論吧?把老先生折騰成這樣,於心何忍?兩星期後曾老先生還是往生了,死的時候不但四肢、連胸腹部,全都一起黑掉了。
「基本上—」實習醫師無限感慨:「弱勢註定會被人欺,當一個人變成雙重弱勢的時候—」
「弱勢已經滿可憐了,還有什麼雙重弱勢?」一旁護士小姐聽不懂。
「臨終的末期病人,弱不弱勢?」護士點頭同意。
「病人之前都預立的醫囑,不要插管,也簽好了DNR意願書,可是當他病重垂危,連捍衛自己意願的力氣都沒時,誰還尊重?還鳥他的意願是什麼啊?活人愛面子、貪名聲,會動輒威脅要告人;可是臨終病人死就死了,死前儘管被折磨,既不會喊冤也沒法告你,這樣不是雙重弱勢嗎?」實習醫師好感慨。
護理長想到氣也上來:「普通家屬對葉克膜不了解而過度期待,還情有可原,可是這教授太過分了,台灣一年有一千多人使用葉克膜,健保花費近十億,他明知裝也白搭,還來裝腔作勢,亂什麼亂啊!」
到護理站櫃台辦事的歐里桑,忍不住搭腔:「可是只要不出我的錢,健保要付,管它有沒有用,當然也要拿來拚個機會看看呀,這也算繳健保費的繳費千日、當用一時吧!」
實習醫師想到:「以病人為中心」、「以病人利益為最大考量」……等等老師們在醫學倫理的叮嚀與告誡,言猶在耳,可是面對緊張的醫病關係與現實壓力,心裡覺得頂頂悲哀:「醫療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
本文摘自《夕陽山外山(生死謎藏2)》,大塊出版,黃勝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