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重創傷的病人家屬,和癌末的病人家屬,我們一樣談安寧療護、談DNR(不實施心肺復甦術),但困難度要高過許多,因為意外來得太突然,家屬一時間大多無法相信、不肯面對,投射到醫療團隊的壓力,對醫護人員來說,是超級EQ大考驗。」科主任的話,小周醫師此時回想起來,還真不無道理。
從知道周三下午,自己要主持加護病房第7床張老先生的家庭會議,小周醫師就開始坐立難安。
第7床張老先生年近八十,在社區附近逆向騎腳踏車衝出巷口,迎面就被撞飛了,跌下來的時候,多處骨折外,重創頭部,傷勢太嚴重了,急診時就已經知道希望渺茫。
「急重創傷的病人家屬,和癌末的病人家屬,我們一樣談安寧療護、談DNR(不實施心肺復甦術),但困難度要高過許多,因為意外來得太突然,家屬一時間大多無法相信、不肯面對,投射到醫療團隊的壓力,對醫護人員來說,是超級EQ大考驗。」科主任的話,小周醫師此時回想起來,還真不無道理。
「醫師最大的失敗是什麼?病人你救不起來,還死在你手上!」醫學院的大教授,上課這麼講時,多意氣風發,聽得班上同學們點頭如搗蒜。
小周醫師這會兒不禁偷偷懷疑,大教授真的行醫以來,一路都打順風牌?從沒有病人在他手上「掛」掉過?說真的,要一個醫師,面對家屬,直視著他們說出:「病人會死!」就這短短四個字,比對暗戀她、為她神魂顛倒的女生,鼓足勇氣表白說:「我愛妳!」還難上千百萬倍!
會議室裡家屬圍成圓圈對坐,小周醫師流利的把病情說一遍,接下來、小周醫師發現自己在兜圈子,兜了很久講不出這四個字:「病人會死!」
「死亡訊息,一定要講得非常清楚。」主任交代主持家庭會議時,還特別強調,小周醫師心裡暗自叫苦,額頭開始冒汗。
「周醫師,聽你解釋病情,我爸雖然很嚴重,可是,生命徵象又好像算穩定的吧?」
小周醫師覺得脖子僵硬、頭真難點。
「那就還有希望拚下去嘍?」
小周醫師不由衷尷尬傻笑。
「後天公司外派我出差到日本一個禮拜,我回來我爸應該還OK的吧?」
小周醫師有些吞吞吐吐:「不,不一定喔!」
「什麼意思?你是說我爸撐不了一個禮拜?」病人兒子大驚失色。
「那我老大,是長孫,要國中畢業旅行,明天起去三天兩夜,就三天兩夜,應該可以吧?」病人媳婦追問。
小周醫師支支吾吾:「嗯、嗯、很難講,老先生,能不能,撐過這三天兩夜。」
病人女兒拍著桌子跳起來:「你怎麼一直都不跟我們明講?我爸是岌岌可危的?」
「我以為……」小周醫師覺得口乾舌燥:「你們來開家庭會議,心裡都已經有數,老先生他,其實車禍到醫院時,就已經非常嚴重了。」
「什麼叫做心裡都已經有數?每次來探病時每次問,你們都是說病情嚴重,但是還算穩定。前天我大哥還曾問過你有關DNR(不實施心肺復甦術)的問題?你還說沒那麼差!這算什麼?善意謊言嗎?」
氣氛這麼火爆,想談讓病人好走的DNR?這口要怎麼開呀?前幾天開晨會,主任說:「不能怪家屬發飆,連打掃病房的歐巴桑,都比他們早知道這床病人會死,而家屬竟然是最後才知道的。」
坐旁邊通宵值班的學長,瞇著眼睛,小小聲接:「那不就跟老公外遇,老婆永遠是最後一個才知道一樣唄。」當時小周醫師還忍俊不禁。
「特別是在急診接到重症病人,預後是好是壞第一時間要講清楚。」主任語重心長:「否則越拖家屬會越不諒解。」
「可是我也真的想拚拚看,我一度以為我是可以的。」小周醫師捫心自問,這下好了,杵在這兒,不知該拿自己怎麼辦?
「既然你們早知道我爸不行了,幹嘛這一個禮拜來,不斷在他身上開洞?這個管、那個管,一直插一直加,病人還活著耶,他不會痛苦了嗎?」病人女兒嚎啕大哭。
「你們早該說的,我爸傷得那麼厲害,我們心裡多少是有譜的,只是你們不該連哄帶騙,即便是出自善意,都不應該!就算你今天開家庭會議,是要告訴我們該放手了,讓我爸好走吧,難道、醫師你們自己覺得之前隱瞞不說實話,是對的嗎?很多不該做的,你們都已經在我爸身上做了,晚了、來不及了……」
看病人兒子,一個魁梧的大男人掩面嗚咽,小周醫師心糾結起來,家屬聽到「病人會死」的震驚與刻骨之痛,第一次感同身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小周醫師內心不斷掙扎:「說真的,接手張老先生時,雖然知道情況很嚴重,可是我真的也希望能把他救回來,這幾天也一直也都在盡量拚,其實,我自己也是一樣,無法接受病人會死在我手裡的事實啊;我真的不是存心隱瞞不說實話啊!」
小周醫師鼓足勇氣,想和家屬說對不起,一抬頭,空蕩蕩的小會議室,桌椅凌亂,家屬什麼時候走的?
小周醫師發現,自己哭了。
本文摘自《夕陽山外山(生死謎藏2)》,大塊出版,黃勝堅著。